對！五個銀便士！
跟她們只是短短相遇，可她們每個人說過的每句話，甚至說話時的神態，都深深刻在李奇心底。
貝塔城三個廣場上的雕塑為什么會栩栩如生，因為她們一直活在李奇心中。
這句話是李奇被她們認出了子爵老爺的身份，邀請她們去子爵領地當執事時，圓臉少女米娜說過的。
米娜是三個少女里最活潑的，算計著過日子的神態也是最認真的。但她也是最先拒絕邀約的，因為她對冒險者服務中心接待員的工作最滿意。
絕對沒錯，這就是米娜！
那一刻歡喜如火焰，悲傷如冰山，在李奇心中沖撞成猛烈的風暴。
“米娜…”
他沖上去想抱住她，卻被異變止住了。
“痛…痛…痛啊——！”
魅魔放開手，血淚如溪流般潺潺而下，她的身體劇烈哆嗦，皮膚甚至冒起了煙氣。
“米娜——！”
李奇心痛的呼喊，糟糕，她的靈魂似乎產生了什么異變，讓煉獄之力激烈反應，二者的對抗正在傷害她的靈魂以及軀體。
“死…讓我死吧…”
魅魔倒在地上翻滾，發出極為痛苦的呻吟。
“小紅——！”
李奇這時候也無計可施了，趕緊呼喚自己的搭檔。
“鬼叫什么啊，你這是什么語氣？咱們別的不算，總還算是搭檔，你從哪借來的膽子把我當丫鬟使喚？”
小紅懶懶的回應著，李奇似乎都能看到她撅著嘴滿臉不爽，卻又心虛得不行，像是被發現了什么爛事的神色。
李奇可沒心思逗她，急急的道：“快幫我想辦法，我找到米娜了！”
“米娜？”
小紅還沒反應過來，稍稍感應了下李奇心靈，什么都明白了。
“怎么會？怎么可能！？”
她也驚呼出聲，又急切的道：“你先平靜下來！放松！然后用心靈鏈接，讓我推著你進去護住米娜的靈魂！”
李奇拍額，果然是關心則亂，昨天才給小紅當了回探針。不管是惡魔還是魔鬼，讓小紅推著他進去，再由小紅大發神威就行了。
不過米娜這個樣子，已經痛苦得狂亂了，要怎么鏈接啊？
沒辦法，看來只有來硬的。
李奇正要上前壓住米娜，怪異的力量從米娜體內蕩出，身上的禁制繩索，腳上的魔導鐐銬蓬蓬啪啪炸裂。
米娜一跳而起，眼中閃爍著猩紅光芒。李奇被她掃了一眼頓時心靈酥麻，生出錯覺。眼前站著的不是只惡魔，而是個國色天香的大美女，還在舔舌撩裙解肚兜。
好在痛苦神力瞬間反應，抵抗了魅惑術效果，李奇僅僅只是一晃神。
視野回歸真實，此時米娜胡亂放著魅魔會的各種法術，身體也在喀喇喇拔升，很快就超過了兩米高。蝙蝠般的肉翅高高伸展，翅尖還延伸出尖銳的利爪。
原本纖弱的身體變得健壯，充滿了邪惡的力感，兩手的指甲長出了好幾十公分長，像套了副爪刃。
“死！都得死——！”
米娜完全沒了自我意識，盯著李奇的目光就像看獵物一般。
“我靠這是什么路數？魅魔什么時候會變身莉亞版大菠蘿了？”
李奇在心底叫著，淡紫光芒閃爍，腰帶化作地獄武裝，將他包裹在全封閉的護甲里。
爪刃拍到，火星四濺，李奇重重砸在墻上，即便是冥石，都被砸出道道裂痕。
李奇繼續叫：“好大的力氣！這絕對不是魅魔了啊！”
小紅也在叫：“你不把她抓住，鏈接到心靈里，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現在…已經不是…”
李奇舉著魔鋼盾，辛苦的抵擋著米娜狂風暴雨般的爪擊：“我抓她的問題了，是我不留神就要被她抓成碎塊的問題！”
米娜此時并沒有展現出傳奇的力量，但只是純粹的肉體力量，就讓李奇有些吃不消了。他又不敢反擊，怕力道拿捏不好對米娜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
盾牌被拍得咣咣響，爪刃在上面滋拉抓出道道白痕，李奇感受著節奏的細微變化，決定就這么拖下去。米娜現在的狂暴狀態似乎是種奇異的保護機制，只有這樣才能排解痛苦。
正為盾牌被拍打的節奏稍稍減緩而欣喜，嘩啦啦一陣響動，奧圖帶著冥河英靈，還有蕾塔娜，一群人沖了進來。
“天啊！”
“這是什么怪物——！”
“快制住她！”
奧圖吸取了上次放跑凡人的經驗，不僅來得快還準備充分。冥河英靈全副武裝，朝米娜逼了過去，蕾塔娜更是一個援護擋在他身前，揮著大劍劈向米娜。
“都別動——！”
李奇驚恐大叫，同時援護蕾塔娜，攔在她身前。
咚聲悶響，蕾塔娜收劍不及，劈在李奇的肩后，讓他趔趄前仆，再被米娜爪刃左右開弓，在臉上刷刷拉出兩道火星。
還好戴著頭盔，不然李奇的腦袋肯定被切片了。
蕾塔娜和奧圖等人同時驚呼，李奇顧不得被一劍兩爪震得頭暈目眩，再喊道：“退后！出去！情況都在我的掌握…呃…”
話沒說完，他被米娜兩手扼住脖子提了起來。
地獄武裝有硬質護頸，也是魔鋼的，仍然在米娜的蠻力下喀喇喇作響。
透過頭盔，看到米娜眼中閃爍的紅光再度變得熾亮，李奇決然打開面甲，引得奧圖和蕾塔娜又是同聲驚呼。
米娜松開一只手，爪刃合攏朝李奇臉頰插下。
李奇高喊：“米娜！”
米娜眼中的紅光定住，提在半空的爪刃也頓了頓，僅僅只是一瞬間，李奇卻大喜，有效！
眼見爪刃再度插下，李奇盯著米娜的血紅眼瞳，繼續高喊：“我是李奇！子爵老爺李奇！”
爪刃在距離李奇額頭幾公分的地方停住，這時候蕾塔娜身上淡金光芒急速閃爍，她正辛苦的忍著不用援護。
眼瞳中的血色急速黯淡，身上也冒起熾熱煙氣，米娜艱辛的念叨：“李…李…”
李奇再喊道：“看著我！米娜！”
米娜眼瞳中閃過一絲清靈光彩，雖然極為短暫，可李奇一直壓在她身上的心靈鏈接終于抓住了這個窗口。
小紅在他心底歡喜的嚷道：“進去了！”
李奇卻沒感應到，他的意識陷在了無比狂躁的風暴中，別說觸摸米娜的心靈，連穩定自己都做不到。
柔和的暖流滲入意識，讓他變成有了線的風箏，風暴也稍稍減緩了。
這時候他才感應到小紅的意念：“我就說吧，少了我是不行的…”
李奇急切的打量四周：“米娜在哪里呢？”
除了風暴，什么都沒有。
小紅說：“我給你力量，你仔細看。”
赤紅神力潺潺滲入，靈魂空間漸漸明亮，李奇再度注視風暴，頓時恍然。
這股風暴，就是米娜的靈魂。
李奇將意念柔和的推送到風暴里：“不要害怕，我是李奇，你們認識的那個李奇，我來救你了。”
“對不起…是我的錯，如果當時我說你們是我的人，你們就不會遭受這樣的苦難了。”
“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居然落在了煉獄里，變成魅魔承受著更深重的苦難。不過你們終究還在，這真是…太好了，至少我有了拯救你們的機會。”
“那個時候我沒有力量拯救你們，現在我有了，米娜，伸出你的手吧！讓我們一起結束這樣的苦難！”
風暴變得和緩了，飛出一片片云霞般的亮光，其間還含著喃喃低語。
“怪不得這么奇怪，她的靈魂里竟然有赤紅神力！”
小紅震驚的道：“不，不是純正的赤紅神力，更像是被扭曲了的膜拜之力…”
然后她恍悟：“廣場上的雕像！冒險者保護神！很多凡人，甚至包括赤紅超凡者都在向她們禱告！她們身上還有腐化神力！雖然是告死神力，而且很微弱，但二者關聯在一起，還是喚醒了她們靈魂深處的神性，讓她們的靈魂變得很特別。”
李奇不解：“神性能這么簡單的被激發嗎？康拉德城的市民死了兩萬多啊，他們都沾染了腐化神力。我們在宇普西隆也建了康拉德死難者紀念碑的，康拉德孤兒經常去拜祭，難道那些人也會跟她們一樣？”
“當然沒那么簡單”，小紅嘆道：“首先，只有承受著劇烈痛苦，渴望平靜的靈魂，才有可能落入煉獄，其次…”
她的語氣變得怪異，傷感中又帶有類似自豪的味道：“李奇，我猜測她們的神性能被激發，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你啊。”
李奇愣住：“我？”
他恍然大悟，是啊，的確跟他有關。
她們三個被希爾維下令殺死的那一幕，不僅沒在他心中模糊，反而在時間的磨礪中越來越清晰。
當初他跟長錘交代雕像的事情時，在心語圖上拿出的圖像，讓長錘都贊嘆不已，說感覺這三個少女還活著。
冒險者們把她們當作守護神般禱告，服務中心的接待員將她們當作接待員女神敬仰，可所有人里，最懷念她們的是他李奇…
小紅再道：“要讓米娜的靈魂平復下來，就先找到你在她靈魂中留下的印記，我再用很溫和的靈魂追溯，讓她重新認識自己。”
有了上次的經驗，李奇明白該怎么做了。
他繼續呼喚著米娜，那些游動的霞光里，有幾片隱約呼應著他，緩緩閃爍。
意識聚焦在某片光亮上，景象漸漸模糊，重新凝結出另一幕場景，又漸漸清晰。
小紅又一次嘆氣：“看起來她死前的確非常痛苦，而且對你的執念也很深，所以那段記憶即便被煉獄之力粉碎了，一追溯就又涌出來了，堵得我都不敢再往前追溯。”
李奇正從米娜的視角重新審視那一段過往，不僅僅是眼中所見的，心中所想的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
“啊，一個帥哥！今天又會是愉快和有趣的一天！”
這是他剛踏進冒險者公會的時候，米娜看到他的第一個念頭。
“安妮姐好樣的，我就沒她那么大方，要我招呼肯定會有點緊張。”
這是馬尾少女安妮招呼他，米娜就在安妮旁邊。
“衣服是很樸素啦，可針腳那么好，手工可不一般，再加上這家伙細皮嫩肉的，肯定是個貴族子弟，故意穿著一般人的衣服玩冒險者游戲嗎？”
原來當時米娜就看出他的底細了…
“心語書，別是想抄別家貴族的藏書吧？不怕得罪文藝教會的人嗎？算了，到時候提醒他一下吧。”
這是他提出了要求，米娜腦子里轉著的雜念。
“怪不得他不在乎呢，原來是普雷爾子爵啊，我得讓他記住我！”
暴露了底細后，米娜站出來念叨著翼蛇肉什么的，原來是搶存在感啊。
“什么什么！？月薪雙倍，吃住全包，這樣我每個月能存…我算算…”
當米娜算出是五個銀便士時，那一刻的記憶如春日盛開的雛菊，鮮艷亮麗。
“啊，安妮姐姐不會去嗎？瑪麗姐姐也…對啊，如果不當接待員了，日子該多無趣啊。而且安妮和瑪麗都不去，我怎么可能一個人去呢？”
李奇提出邀約的時候，米娜跟安妮和瑪麗傳遞著眼神，她是這么想的。
“真是可惜啊…可惜可惜！”
李奇說出沒關系的時候，米娜是強顏歡笑的。
接著世界震動，李奇出去了，米娜跟安妮和瑪麗卻忙著收拾東西。
“真的要是地震就糟糕了，這些資料要毀掉了可真麻煩了！”
那時候米娜滿腦子就是跟工作有關的念頭。
忙著忙著，樓房猛然震動，一只比她們三個疊在一起的高度還粗的怪蟲撞進來，從她們所在的大廳里沖出去，彌散著的黑氣罩住她們，加上煙塵，刺激得她們劇烈咳嗽。
樓房眼見要塌了，她們手牽著手逃了出去，在廢墟和混亂的人群中穿梭，感覺身體越來越冷，視線也越來越模糊。
然后米娜第一個看到了李奇，他正在跟希爾維說話。
那個“不好看的女人”問了李奇什么，李奇搖頭，她擺擺手，一隊圣騎士朝她們沖過來。
她們還以為圣騎士是來救人的，臉上都綻開了笑容。
直到冰涼的劍刃刺穿胸口，她們才反應過來。
被圣騎士的高大聲影擋住，米娜看不到李奇，但能看到那個“不好看的女人”，對她們冷冷瞥了一眼。胸口的劇烈疼痛，跟這一眼混在一起，讓米娜牢牢記住了她。
李奇強迫自己看著米娜的記憶，到這時候他以為米娜她們的靈魂就落到了煉獄里。
可景象并沒有變化，米娜雖然看不見了，還有觸覺、聽覺和痛覺，包括靈魂的感受。
她的身體還在抽搐，她還沒有死！
“約翰你是心軟了嗎？連心口都找不準，都像你這樣，公主殿下可要頭痛了。”
“你殺的那個不也在抽嗎？還有你麥克，看看你殺的那個馬尾姑娘，她的手指在動。”
“該死！她們是在活尸體化了！腐化神力爆發得太猛烈！”
“快處置好！讓公主殿下看到城里居然有活尸在溜達，我們就完了！”
依稀能聽到三個圣騎士在說話，然后是劇烈的疼痛。
腦袋被砍下來了，還被圣騎士一腳踢得遠遠的。
手臂、腿甚至軀干都被剁成幾截，堆在了一起，然后是更加猛烈的疼痛，似乎像是風暴一樣撕扯著靈魂，那像是在火燒。
李奇明白了，她們確實被腐化神力浸染了，但還很輕，這讓她們即便被分尸被火燒，都還保留著一絲感知。但就是那樣的感知，在她們即將潰散的靈魂里留下了無盡的痛苦。
感知潰散，霞光凝聚出又一幕景象。
那像是靈魂視野，無數灰白斑駁的光點游動，康拉德城的建筑像透視圖一樣模糊，還不停的波動扭曲。
那些光點朝著不同的方向流動，米娜和安妮瑪麗緊緊擠在一起，努力向半空中那個光輝身影靠近。
那是神圣之光，是她們信仰的凱姆圣光，她們雖然不是超凡者，卻是虔誠的信徒。
圣光中露出一張面目，李奇心靈震動，特蕾希婭！
特蕾希婭飄在半空，漠然的注視著光點的流動，偶爾撥動一下，一些光點融入到她頭頂的圣光中。
看起來也不是真正的特蕾希婭，更像是凱姆…不，凱拉斯卓投注在她身上的意志。
米娜她們稍稍靠近，這個圣光特蕾希婭冷冷的看了她們一眼，注視中含著無可阻擋的力量，硬生生將她們拍下去，然后是無盡的隕落。
那股力量里含著的意志讓李奇心口發冷…
你們既不是貴族，也不是超凡者，對我毫無助益。
你們沒有資格得到救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