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有些意外,重新打量了年輕人兩眼。此人不是很強壯,但又不是文弱,眼神銳利,而且游離不定,讓人莫名的有些不安。
年輕人笑了,再次拱手。“在下法正,字孝直,郿縣人,見過荀令君。”
“你見過我?”荀彧眉毛輕挑。
法正微微一笑。“荀令正道而行,身過留香,天下別無二人。在下閑居鄉里,沒有機會面見令君,不過聽說過,而且很早。”他笑得更加熱情,眼睛都細了兩分。“家鄉任司徒掾時有幸見過令君,對令君推崇備至,在世時多次對我提及令君風采。”
荀彧靈光一現,也笑了。“原來你是玄德先生的后人,失禮,失禮。”
他暗自責備自己心神不寧,法這個姓氏并不多見,又身在郿縣,他應該想到是誰家的。法家是郿縣大族,尤其是近幾代的仕途很順利,法雄曾為青州刺史、南郡太守,當時就號為名臣,其子法真學問非常好,是關西有名大儒,更精于人物品鑒。法雄任南郡太守時,法真去看他,從府吏中發現了胡廣。至于法正的父親法衍,更是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法衍是袁隗的故吏,入仕的起點非常高,如果不是身逢亂世,三公九卿也是有可能的,但他的學問、名聲都很一般。荀彧不太愿意提他,所以特意提及法真,以示尊敬。
但他隨即就后悔了。法正雖然笑得很恭敬,但他的眼神卻冷了兩分,顯然對他的態度并不滿意。
“令君來體察民情?”
“現在我是一介布衣,正為生計擔憂,聽說旱情嚴重,趕過來看看。剛才聽你們說,你們打算去漢中?”荀彧看向另一個年輕人,笑著拱手施禮。“敢問足下大名。”
“郿縣孟達,字子敬,見過令君。”年輕人打了個招呼,便默默地閉上了嘴巴,再無說話的打算。
法正說道:“關中這兩天天災人禍不斷,連吃飯都成了問題,聽說漢中穩定,我們想去那里避一避。”
荀彧苦笑。天災是有目共睹的,不用懷疑。人禍二字就很難說了,也許是指董卓等人,也許是指他。法正這句話說得不陰不陽,可沒什么尊敬可言。這事怨不得法正任何人都不會對輕視父親的人報有好感只怨自己一時疏忽,失言得罪了人,現在就算想挽回也遲了。況且法衍為人為官的確沒什么值得稱道的地方,讓他刻意去奉承,他也做不到。
荀彧轉換了一個話題,看向遠處的南山。“斜谷道好走么?正常要走多久?”
“不知道啊,我也沒走過。”法正幽幽地一口氣,眼神黯然。“說起來也是運數,先大父第一次出遠門是走武關道去南郡省親,先父第一次出遠門是出函谷道去洛陽出仕,我第一次出遠門卻是走斜谷道去漢中逃難。”
荀彧面紅耳赤,非常尷尬,又不免有些惱羞成怒。天下不安,乃執宰之過,法正這是暗諷他啊。玄德先生是大儒,道德文章冠于關西,怎么會有如此偏激的后人?
駕車的鮑出也沉下了臉,不動聲色的使了個眼色,與兩個侍從包抄了過來。只要荀彧一句話,他們就能將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拿下。
見荀彧不悅,鮑出臉色又不善,法正笑笑,拱拱手,轉身告辭。孟達也對荀彧拱了拱手,跟上法正。荀彧心情很低落,無心再看,上了車,向西而去。
法正回頭看了一眼,哼了一聲,臉色陰了下來。孟達嘆了口氣,欲言又止。法正說道:“你準備什么時候動身?我隨你一起去。”
“你也去?”孟達又驚又喜。
“這些關東人主政,我不會有出頭之日的,不如去漢中碰碰運氣。”
孟達回頭看看荀彧的背影,想想剛才法正把荀彧噎得無言以對,不由得笑了一聲,調侃道:“孝直,這件事吧,我得批評你兩句。你和他還是有些淵源的,都是袁家故吏…”
法正立刻反擊。“你也不差,只可惜你剛才不肯表明身份,否則他肯定會引你為同道。”
孟達嘿嘿笑道:“這話怎么說?”
法正斜睨了孟達一眼,嘴角微挑,忍著笑。“令尊靠一石葡萄酒得涼州刺史,他父親憑一個女子成名,可不是同道?”
孟達恍然大悟,笑罵道:“法孝直,你太過份了。”隨即又笑道:“怪不得你也要走,就你這尖酸的性子,那些老朽才看不上你呢。”
法正哼了一聲,不屑一顧。
荀彧剛到驛舍門口,就看到了兩匹駿馬,一個騎士。駿馬渾身是汗,沾滿灰塵,呼哧呼哧的喘著氣。騎士站在一旁,也是滿面疲倦,風塵仆仆。
荀彧心中不安。他認識這名騎士,他是鐘繇的侍從。鐘繇應該在長安,他怎么會趕到郿縣來,難道又出了什么事?他正想著,鐘繇大步流星地從驛舍里走了出來。他一身便裝,窄袖短衣,看起來像是隨時準備策馬急行。看到荀彧,鐘繇大喜,快步迎了上來。
“文若,我可找著你了。”
“元常,莫急,進去說話。”
“別進去了,沒房間。我們連夜回長安,就坐你的車。”
荀彧很驚訝。“沒房間?這驛舍這么忙?”
鐘繇回頭看了一眼,拉著荀彧回到車上,關上車門,吩咐鮑出回長安,這才伸直了腿,打量著荀彧,濃眉緊蹙,關切之情溢于言表。“文若,你在想什么,居然沒注意到門外的馬蹄印?驛舍里住滿了人,全是馬騰、韓遂的部下,他們押送戰馬,以執行軍務為由,將驛舍霸占了,不準其他人留宿。我有宮里的文書,算是給了一分面子,只是趕了出來,你現在是個白身,那些粗漢發起火來,打你一頓都是可能的。”
荀彧苦笑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是我罪有應得。”
鐘繇很不高興,責道:“你胡說什么呢?這只是暫時的。等那些老朽吃了苦頭,陛下自然會重新起用你,你可要愛惜自己,不能像屈子一樣自怨自艾。天下大亂,正是你我建功立業的時候,豈能如此消沉?”
荀彧擺擺手。“快說吧,長安出了什么事?”
“他們要罷免朱太尉,由黃琬接任太尉,駐兵洛陽。”
荀彧眉心一跳,心臟也跟著猛跳了兩下,隨即又平靜下來。他向后靠在車壁上,出了一會兒神,淡淡地說道:“有何不好?守住潼關,看他們逐鹿中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