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收后不久就要進行秋季招工工作,各個生產隊都有公社宣傳隊下派下來的人,他們提著石灰桶到處找墻寫標語,還有公社的干部到各家做動員。
婁燕妮家的墻壁上也被刷了兩句。
宣傳隊的人來刷標語的時候,婁奶奶在做鞋,婁燕妮領著雙胞胎站在一邊看,給搭把手扶個梯子什么的。
閑聊的時候,刷標語的大叔知道婁靖平今年十八歲,還是高中畢業,笑著說讓婁靖平去試試。
當工人好哇!這個時候,軍人和工人是最受人看重,最吃香的兩個職業,姑娘們嫁人要是能嫁給工人吃上公家糧,或者嫁給軍人成為軍屬,都是臉上有光的事兒。
這時候工人日子好過,雖然糧有定量,但有工資,拉拔一家人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勒緊一下褲腰袋,養活兩家人都不在話下。
工廠還發各種票證,每季還有新工作服,到時候省出來改改,大傳小,小補補,能穿很多年可比生產隊的日子好過多了。
婁燕妮姐弟幾個自然知道當工人好,婁燕妮更知道父親沒過世的時候,就想把婁靖平往部隊送或者想辦法招上工,婁靖平現在也是做夢想被招上工,給家里減輕負擔。
但家里這情況…
他一走,年邁的奶奶怎么辦?再過兩年就要相看結婚的婁燕妮怎么辦?還有正在上學的雙胞胎怎么辦?
當工人是會有津貼,可但凡家里出個什么事,遠水解不了近渴。
標語刷完后沒兩天,公社負責做動員的干部到了婁家,沒想到竟然會是左衛國,不過想到本村的知青,婁燕妮也就理解了。
“婁奶奶,我是來做動員的,你們家婁靖平符合本次招工要求,舍小家為大家,希望他能按時到鄉鎮府報名并參加初檢。”左衛國坐在婁家院子里,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名工作人員。
見到婁燕妮從灶屋出來,左衛國就把說服婁奶奶的事交給了同事,招呼了婁燕妮一聲,自己慢慢踱步去了婁家菜園。
婁家屋旁的菜園是自留地之一,種了些時令小菜,地方不大,也就兩小壟菜地,不過打理得很干凈,沒看到一根雜草。
左衛國站了會,就看到婁燕妮往他這邊來。
看著鮮活靈動的婁燕妮,左衛國鼻尖驀然一酸,背在身后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控制自己,才能勉強克制自己去擁抱她的沖動。
左衛國的目光看得婁燕妮不自在極了,她實在想不明白,左衛國為什么要用這種詭異又深情的目光看著她,分明邢小娟才是左衛國的對象,她甚至有些猶豫應不應該再上前一些。
“燕妮,有些事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說,才能讓你相信我。”左衛國看到她的踟躕,默默地收回了視線,目光落在遠處,仿佛在回憶著什么。
上輩子,左衛國對婁燕妮家的事并不上心,只知道七六年時婁靖平意外失蹤,從此再沒了蹤跡,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婁奶奶遭受不住打擊病倒后沒兩年便過世,只剩婁燕妮帶著雙胞胎艱難生活。
雙胞胎雙雙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婁燕妮為了供他們上學,選擇嫁給了當時天天借酒消愁,頹廢得不像個人,并且極其排斥這段婚姻的自己。
想到這里,左衛國看婁燕妮的目光充滿了內疚。
可無論他怎么惡語相向,冷漠粗暴,燕妮始終沒有半點怨言,她默默地堅守著,替他照顧年邁的父母,養育邢小娟留下的兩個孩子,勸他上進當個好父親。
是他不是東西,燕妮明明那么好,還僅僅因為一個消息就跑去邢小娟的老家去找人,結果出了事故,掏空了家底不說,最后腳沒治好還跛了,家里的經濟條件一落千丈。
到了這時候燕妮也沒有離開他,而是一天兩份工,默默地幫他撐起了那個支離破碎的家。
可是,好不容易等他察覺到她的好,想要好好過日子時,她卻…
邢小娟!左衛國眼底是深深地痛苦,這輩子他會將邢小娟加諸到燕妮身上的痛苦,千倍萬倍地還給她!
邢小娟欠燕妮的,永遠也還不清,他欠燕妮的,又何償能還得清。
想到過往,左衛國就恨不得抽自己幾巴掌,為了一個邢小娟,他傷害自己、傷害父母和孩子,也傷到了善良的燕妮,好在老天有眼,讓他能重活一世,能夠全心全心地守護她。
左衛國目光變得濕潤,在婁燕妮察覺到之前,他仰高頭,生生把眼淚逼了回去,“讓靖平去當工人吧,你放心,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左干事,你叫我婁燕妮同志就好。”因為他過分親密的稱呼,婁燕妮滿心別扭。“還有,我不是太明白,你為什么非得要讓我哥去當工人?”
婁家的成分沒有任何問題,婁靖平的身體素質也好,但是還是那個原因,家里這個情況,就算她同意,婁靖平也不見得會愿意去。
事實上,婁燕妮是極愿意讓婁靖平去當工人的,她十六歲了,完全可以照顧好奶奶和弟弟妹妹。
唯一奇怪的是,左衛國為什么對她們家的事這么上心。
左衛國愣住,他當然關心婁家的事,他想改變婁家人的命運,不想婁燕妮再因為接連失去家人而神傷。
可他只知道婁靖平會失蹤,這期間婁家發生了什么,婁靖平為什么會失蹤,這些他通通都不知道,他要拿什么理由來說服向來主意極正的婁燕妮?
難道他要直說婁靖平會在兩年后失蹤,并且生死不明嗎?
那顯然是不可能的,重生的事太過匪夷所思,他還不想被當成神棍或者神經病,被婁燕妮大棒子趕出家門去。
“燕…婁燕妮同志,我來跟你算一筆帳,我就算婁靖平同志一天拿八個滿工分,那么,能掙多少錢呢?你們生產隊的工值還算高,年景好的時候有二毛五,但不好的時候只有七分多錢,按最多的算,一年才多少錢?”
婁燕妮默了默,“九百一十二塊五毛,但是農閑不上工便沒工分,糧后分糧要抵去大半的工分,生病吃藥找隊上借的錢也是要還的,一年下來,能拿到百來塊錢就很不錯了。”
“是這樣。”左衛國贊許地看著婁燕妮,他的燕妮聰慧漂亮,要不是家庭條件不好,恢復高考后黃橋鎮的第一個大學生,肯定是她。
“你再算算去當工人,就算進去當學徒工,一個月也有十八塊的學徒工資,還會有糧證補貼,首先他去廠食堂了能吃飽營養能跟上,再一個,替你家省一個壯勞力的口糧。”左衛國看向婁燕妮,看出她的動搖,微微一笑,“婁靖平上過高中,去工廠比留在家里種地有前途。”
然后,再加上一個份量極重的籌碼,“公社有推薦名額,我打算把婁靖平的名字報上去。”
此時的左衛國,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一個小小的決定,會改變所有人的命運。
同時,也徹底絕了他和婁燕妮本就沒有多少希望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