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轂轉動,枯葉滿地,碾做塵土。
便若浮世蒼生,總在天道無情之間,被這滾滾歲月埋入黃土。
黃棕馬,紅香車,蜿蜒的小道上,孤零零地前行著。
車里有正靠著熟睡的少年名叫夏廣,約莫十五六歲模樣,相貌平平,帶著些虛弱,顯是沉湎花天酒地,被掏空了的公子哥兒,紈绔的模樣。
車輪像是壓過了某塊石頭,突兀地晃了晃。
那少年身子也猛地一顫,像是在噩夢里掙扎,隨后驚醒。
睜開了一雙清澈而干凈的眸子。
我...來了。
從此我將接替你過完這一生...
新的夏廣快速的消化著原主腦海里所有的信息,然后頓了頓,隨手掀開碎花簾子,馬車外是一片燦金色的林子,很快車子就入了條古道,兩畔枯草凄凄。
道中皆是無人掃的各色葉子,而路邊隨意可見經過的俠客,見到這馬車時,便是恭敬閃開。
因為馬車上刻著“皇莆”兩字。
咕嚕嚕...
車夫揚鞭駕馬的聲音從前傳來。
那是一位叫老黃的仆人,跟了自己這身體的原主足足八年了,雖然生了張有些容易惹是生非的陰狠臉龐,但為人卻是謹小慎微的很,很能拎得清自己的位置。
看到的,聽到的,他總是很容易能夠咽到肚子里。
馬車入了古道的盡頭,便是看到滿地的青石板磚,板磚很大,每一塊足有嬰兒浴盆大小,長條狀,有些天然的凹凸,磚上褶皺,磚間縫隙,零零散散生著濃淡不一的苔蘚。
正在盤查的城門守衛似乎認識這馬車,也不檢查,很快讓開,任由這車子駛入了城中。
入了城,人聲便有些響了起來。
古趣的屋舍外,孩子們搖著撥浪鼓正相互追逐,推著小車的販子大聲吆喝著,男子們在街道上匆匆而行,或是去農田收割,或是去武館求藝,或是干其他活計。
入門派,世家?那是不指望的。
橋頭邊抽著旱煙的老人皺紋如枯藤,瞇眼帶著魚尾紋,一口嗆著一口的煙霧里,看著江南繁華的車水馬龍。
靚麗綢緞衣衫,或是粗布衣服的水鄉女子也是拋頭露面兒,作了這水墨畫里的一道風景。
青樓傳來管弦絲竹,拱橋之上俯瞰,卻見湖心游船如織,雖然沒了蓮子荷花,但初秋的西子湖也是極美的。
“少爺,到了。”馬車外傳來老黃的有些娘的聲音。
馬車停在了一個并不起眼的小碼頭前。
而待纜在碼頭上的桃花畫舫里,一個穿著紅艷衣衫的老鴇正招呼著:“廣公子,雪兒姑娘等您很久了,酒菜一應齊全。”
夏廣深吸一口氣,剛剛融入這具軀體里,他還在細細消化著諸多的回憶。
這顯然是平行世界的自己,通過識海的泡沫...果然能夠到達這里。
他唇邊勾起了一些弧度。
似乎是挺有趣的開始。
自己穿入這個世界時,是逆著時間線回溯到了某個點。
而現在,自己的名字居然叫皇莆廣,是皇莆世家的公子。
但自己并非是真正的皇莆廣。
說來其實也不復雜。
真正的皇莆廣乃是皇莆世家家主皇莆念,在江湖闖蕩期間與一名俠女所生的孩子。
后來皇莆念返回家族后,為了爭奪家主之位,而與另一個大勢力的女子聯姻,而那俠女一氣之下,就帶著孩子隱居了起來。
直到十年前,皇莆念得到了那俠女的消息,才派了兩名心腹前去尋她。
只可惜,當兩名心腹趕到時,那俠女已經奄奄一息,兩人只救下了小公子。
然而,半路,卻還是遭人下毒,那小公子直接一命嗚呼。
兩名仆人曾下過軍令狀,不敢空手返回,恰好見到了一個與小公子年齡相仿的難民,于是兩人一合計,便是貍貓換太子,將那小孩換上衣衫,送回皇莆世家,只說就是小公子。
而這難民的就是如今的夏廣。
這小公子入了府邸,也不好好練武,如土包子進了城,整天花天酒地,沉迷玩樂,追那慕容家的千金慕容雪,然而人家是天之驕女,與他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所以完全不搭理他。
于是他便是勤奮苦練了幾日,希望能被刮目相看,可又缺乏毅力,被另一位慕容雪的追求著輕易打敗,然后便是徹底的荒廢了,就此沉迷于煙花柳巷。
幸而皇莆家家主對這位兒子心懷愧疚,也就由得他去了。
江南的世家里,皇莆說第二,沒哪家敢稱第一。
財力勢力,都能支撐起這樣一個紈绔子弟的花銷。
但,皇莆廣終究苦悶。
近些日子,難得畫舫里來了個叫雪兒的姑娘接客,他想到了那位高高在上的慕容雪,同樣的冰冷,同樣的生人不近,但是這位姑娘顯然只要肯花銀子開路,就可以得到了。
于是,皇莆廣悄悄的就來了這西子湖,算是私會,也是要在畫舫里奪走她的紅丸。
“廣公子,有花堪折直須折,莫讓美人久等吶。”
紅艷衣衫的老鴇湊到馬車邊,擠著笑臉,這公子出手大方,她也不能不上道兒,強拖著雪兒過來,反正終究是要接客的姑娘,第一次給了這樣一位出手闊綽的公子,以后還愁沒人給她撐場子?
坐在馬車前面的老黃,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一言不發,就是隨意的將紅柄馬鞭放在腳旁,坐著休息。
但,夏廣并沒有下車。
因為他已不是原來的皇莆廣。
何況,他又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自己居然是失憶的狀態,這種因為外在創傷而導致的失憶想要恢復,對于他來說,實在不要太簡單。
何況,當他進入這個世界時,是逆著時間線而來的。
換句話說,未來所有注定會發生的事情,曾經會發生的事情,他都看的一清二楚。
十年前。
正是前朝余孽復辟成功,大周皇宮被大火付之一炬的時候。
自己還是夏治的弟弟,只不過這一世,夏治還沒當得上皇帝,也沒有把兄弟姐妹屠戮而空。
十年前,死的依然是自己從未謀面的父皇與母后。
至于那一次前朝復辟的京城屠戮,究竟死了多少人,還活著多少,卻是看的不真切,夏廣也沒興趣去了解。
他只記得,自己是被夏潔潔抱著逃出宮的,后來為了引開追兵,夏潔潔就和自己走散了,自己遭受刺激太大,竟然失憶了,然后又恰好被這皇莆家的兩名仆人,冒充小公子給帶回了江南。
真是曲折的身世。
只是這個時空的自己,似乎很廢物,明明背負著血海深仇,無論是大周的仇,還是這皇莆廣母親的仇,都值得他去仔細調查,去忍辱負重,去努力積蓄,然后崛起,再去快意恩仇。
可惜,他卻什么都不做...只是個花天酒地的紈绔公子。
只是個追求女人追不到,就心灰意冷,浪里浪蕩,胡混日子的廢物。
畫舫里,那位雪兒姑娘面容姣好,穿著火辣的露肩裙,一雙雪白的玉足踩在畫舫的錦繡織毯上,有些不安。
她咬著唇,面前的酒杯里早已放了微量助興的藥,這位皇莆世家小公子的名聲,她也早有耳聞,算不得好。
但總歸...不是個粗人,或是只有銅臭的商人吧。
她已經做好了獻出自己紅丸,枕著這小公子的手臂,摟著他共赴魚水之歡,任由其品嘗一點朱唇的準備了,只是心中悲苦,也是有的,可是淪落風塵里的女子,又有誰能選擇呢?
然后。
這位雪兒姑娘忽然聽到了那廣公子的一句話。
“贖身多少錢?”
老鴇一愣,然后還是給出了市場價:“五百兩。”
雪兒驚住了,從畫舫里探出頭,看到那馬車掀開簾子后一張溫和笑著的臉龐,以及五張甩出的銀票。
老鴇笨拙而略微肥胖的身子,立刻撲著,搶了起來。
賺了,是真賺了。
首夜的錢,加上贖身的錢,真的是賺了。
老鴇心里狂喜,而雪兒也是呆住了。
這些大世家的公子哥兒,都是這么不把錢當回事的嘛?還是說...他真的喜歡自己?可是明明沒有那么多深入的交流和接觸,也沒有什么培養感情的機會,都是些逢場作戲的東西而已,怎么會?
應該是要把自己娶回去做個小妾吧?
雪兒姑娘忽然明白了,一時間也沒那么多開心了,但總歸比停留風塵要好。
她剛要起身,小碼頭外,卻忽的傳來揚鞭的驚雷之響,兩匹黃鬃馬拉著皇莆家的馬車,一會兒功夫,就去的遠了,沒入了秋葉漫天的金黃里。
老黃第一次覺得沒看透自家公子,他陰柔的面容顯出些詫異,想了半天,還是扭頭小聲提醒道:“公子,家里可沒人跟過來,老仆這點眼力勁兒還是有的。”
車廂里依然沉默著。
“那姑娘,公子不要啦?”老黃看不明白,五百兩銀子對于公子來說,也是一筆不大不小的開銷,他又問了一次。
車廂里傳來淡然的聲音:“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五百兩買一個興致...呵呵,老黃,有酒嗎?”
老仆人一愣,他忽的猜測公子可能是又想起了那位慕容家的天女,那位有著天才劍客之名的絕世美人,慕容雪。
這位煙花柳巷的雪兒姑娘也不過是公子尋來的替代品,用來發泄而已。
公子受辱太深,藏得太深,花天酒地里未嘗沒有深深的自卑。
如果大周不曾滅亡,如果老仆還能持劍,公子豈會如此受辱!!.
顯然也是藏著秘密的老仆人輕嘆一聲,然后擠出些笑,“美酒自然是常常備著,公子稍等,老黃這就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