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廣在哪?
什么地方?
沒有人知道。
也許只是某個小巷滿湖柳畔,也許是在富貴豪華的府邸群間穿行。
他從出生以來,在這世上已經度過了四十多年,但換一個角度,卻是無數年,歲月對他而言,完全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他的面容依然保持停留在覺醒的那一刻。
因為從那一刻開始,時間就無法再對他產生作用了。
此時,人間的江南,繁花似錦,傘如雨流,柳樹下小孩子們在追逐著,而湖心的世家與陸地之間,隱約可見幾葉扁舟。
青石拱橋如明月,在鏡花水月的湖面里呈現著滿月的幻象,似是總在說著圓滿不過是妄念。
“干娘,你看那個人。”
突然有個有些俏皮的聲音從橋頭響起。
“你都多大了,怎么還這個模樣,什么人還值得干娘去看呢?”
回應的聲音帶著溫柔,也有一些平淡。
看慣了悲歡離合,怎會不平淡?
紫衣貴婦五十多歲,瓜子臉上帶著成熟風味,長發挽成了發髻,用青釵穿過,周身干凈,一塵不染,而那雙眼睛尤其動人,是經歷了歲月,經歷了無數故事,才能有的一雙平靜的眼睛。
她在江南是個富家翁,卻未婚配,只是帶著義女一起住在湖心小筑。
她義女的名字卻是她的另一位兒子所起的。
雖然近乎四十年未曾見面,她甚至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資格稱呼那一位為兒子。
因為他太優秀,優秀到注定名字會傳遞到萬古之后。
而她已經老了,她不過是凡人,雖然武功在江湖還算可以,但這些并不足以讓她去抵擋歲月的折磨。
“干娘,你快看。”
紫衣貴婦看向面前大氣端莊的鵝黃衫子的女子,這女子眼中有著俏皮和沒有隨著歲月消失的古靈精怪。
這女子正在拉身側紫衣貴婦的衣衫。
紫衣貴婦無奈的笑了笑,“這孩子。”
但卻還是側過了頭,看向了長柳下,那里坐著個男人,帶著些憂郁,正背靠著并不粗壯的柳樹樹身,一腿屈起,一腿平伸,垂下的右手還拿著酒葫蘆,仰頭,黑發被湖風帶著往后微微揚著。
紫衣貴婦愣住了。
揉了揉眼睛。
再睜開,靜靜往遠處看去,身子不自禁地往前奔走了兩步,撲在了江南小橋的護欄之上。
遠處,那樹下的男子似乎感受到了這目光。
也微微抬頭看了過來。
水波如光,云影浮動,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那男人側了側頭,露出了溫和的笑。
而橋上的紫衣貴婦也露出了笑。
她的笑有些生澀,有些來得晚了,但卻沒有遲到。
“廣兒”
紫衣貴婦咬住嘴唇,雙頰便是流下了淚水,這淚卻是喜悅的淚,是久別重逢的淚,是以為此生不會再見,卻不想在街頭,只是那么一個回頭就能遇見的淚。
“影姨。”
懶散男人輕聲道。
這男人自然是屠滅神族便消失了的夏廣。
而紫衣貴婦卻是小時候帶著夏廣的小宮女,也是原白蓮教教主王九影,那位義女原名王滅周,后來被夏廣抓捕,逼得改名叫王江南,意思是讓她與那位小宮女去江南。
江南說小不小。
即便同在江南,未有緣分時,卻是怎么都無法遇到。
說大也不大。
因為也不過一個湖,兩三座島,四五條街,還有一片兒隨著春夏秋冬盛開又凋零的花。
湖心小筑在西子湖的東側,與陸地連著一座浮橋,島上算是商賈區,多是富人居住,且共同出了銀子,讓官府巡查時加強這里的治安,也雇了侍衛將這一塊區域看守的嚴嚴實實。
不少大周的商會高層,在此處都有著屋子,甚至不少定居在這里。
王九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親自下廚炒了幾個菜,卻又不知道合不合他口味,只是瞧著他今日不是騎著高頭大馬,而是一副滄桑憂郁的模樣坐在柳下,這才敢認。
男人扒飯吃了許多菜,王九影這才舒了口氣,她已經五十多歲了,在湖邊小筑也算是個隱世高手,因為遠離了江湖,閑暇里倒是將廚藝這些生活技能練到了滿級。
只是這男人錦衣玉食慣了,她才擔心不合口味。
夏廣放下碗筷,“影姨,如果有人因對你的善意而死,你如何釋懷呢?”
王九影愣了愣還未回答。
王江南卻是說了“當初我白蓮教的兄弟都是為彼此而死的!他們怎么釋懷呢?”
她聲音里還藏了些怨氣。
“江南!”
王九影輕聲呵斥,示意她不要亂說話。
“是嘛?”
夏廣倒是沒有易地而處考慮過,如今想想確實如此,于是便沉默了下來。
感情于他是陌生地域。
別人修的是太上無情,天人合一,然后得證大道。
他卻反向行之。
生來便是永無人能超越的強大,然而想著從這種冷冰冰的孤獨里把自己剝離出來,融入到簡單的人世里,做一個自己曾認為的小螻蟻。
螻蟻有什么不好?
朝生暮死,不識晦朔,無意春秋。
簡單的三言兩語之后,便是都靜了下來。
寒暄了幾句這些年的情況。
然后又是靜了下來。
到最后,夏廣說了句“當年殺你王家的罪魁禍首其實并非我大周,而是佛宗的風月禪那,她化作國師,在人世間挑撥是非,但她已經死了。”
王九影塵封的記憶被簡單的幾句話又打開了,她看著面前已經長大了的夏廣,“影姨從來都沒有恨過你,當年你放我走,我是知道的,否則按照雪魔的性子,我走不出皇宮。”
“雪魔?”
夏廣愣了愣。
“就是那位夏雨雪公主,按輩分,是你的小侄女。這位在大周江湖的威懾力其實比你還強只不過后來失蹤了而已。”
王九影解釋。
夏廣到沒想到自己那位小侄女竟有如此威名,想到夏雨雪,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兒夏羞羞,想到夏羞羞他又想到了妲己,又想到了許多年前的那些日子,一時間忽的釋懷了。
時間,只有有了溫度,才是時間,否則,永恒,也不過是最枯燥的等待。
而這恰恰是活著最美的東西。
他忽的想明白了。
“還要喝湯嗎?魚兒是江南昨天在湖邊新釣的,她嘴巴兇,卻是仿著你呢。她昨天釣了一條大魚,還說說不定有貴客。
可不,今兒你就來了。”
王九影溫和的笑了起來。
“嗯。”
夏廣點了點頭,“再放點鹽,剛剛淡了。”
“好嘞。”
王九影轉身,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