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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四章 茶棚偶遇

  范寧只呆了一個時辰便和明仁告別了,他下午還要看廂軍演練防御陣,實在抽不出時間,而下午明仁也要離開萊州港前往泉州,臨行前,范寧要了幾筐椰子和兩串剛剛養熟的香蕉,給手下們嘗嘗鮮。

  當天晚上,范寧便連夜離開了萊州趕回應天府。

  三天后,范寧一行抵達了應天府最東面的虞城縣,此時已是中午時分,縣城還在三十里外,范寧見路邊有座茶棚,便對十幾名手下道:“去那邊吃點東西,我們歇一會兒。”

  眾人紛紛下馬,牽馬來到茶棚前,茶棚掌柜連忙滿臉笑容迎上來,“歡迎客官來休息片刻,喝碗熱茶!”

  “有酒的話,先來一壇!”

  “有酒,有我自己釀的梨酒,遠近有名,客官可要好好地嘗一嘗!”

  眾人拴上馬,進茶棚坐下,伙計抱著一壇酒上前給他們倒酒,按規定,農村的酒只能只釀自飲,不允許出售,不過也只有京城管得嚴,其他各個地方基本上都管不住了。

  范寧也懶得多管此事,又問道:“有什么吃的?”

  “有肉沫湯餅、雞蛋湯餅、肉包子、素包子、醬肉、豆腐、煎餅裹醬菜、羊肉煎餅等等,還有新鮮的梨和柿子。”

  “每人來一碗肉沫湯餅,其他肉包子、醬肉、羊肉煎餅,有多少上多少!”

  “客官稍等,馬上就來。”

  幾名伙計連忙去備菜,范寧打量一下周圍,茶棚下一共八九張桌子,他們占了四桌,其他幾張桌子也基本上坐滿了。

  這時,范寧見最邊上一張桌前坐著幾名身穿皂衣的公差,一名中年男子帶著木枷,愁眉苦臉坐在一旁。

  “幾名官差哥哥,給我也吃碗酒吧!”帶木枷的男子哀求道。

  “哼!吃了官司還想占我們的便宜,要么我們的酒錢你來掏,要么就閉嘴!”

  “我身上正好沒錢,要不先欠著幾位的,回頭我一定還。”

  為首公差看了看他,便招手道:“酒保,再來四碗酒!”

  旁邊一桌人低聲議論道:“無妄之災啊!羅員外一向老實膽小,這種事情被他攤上,他也只有認倒霉了。”

  “就是!當初就勸他不要當這個都保正,他不聽,還以為自己當官了,結果白白吃了官司。”

  范寧心中有些奇怪,便問旁邊一名客人,“那個中年男子是都保正?”

  “是樹山鄉的羅員外,府里推行保甲法,他當上了都保正。”

  “那怎么會吃官司?”范寧又問道。

  客人冷笑一聲道:“他們鄉欠稅嚴重,縣里責令他一個月內把稅收上來,他這個人名聲不太好,據說很多農戶都不睬他,結果田稅收不上來,縣里就把他拘押了。”

  范寧眉頭一皺,“按照保甲法的規定,如果都保正收不上來稅,他可以交給縣里,由縣里派人下鄉催稅,和這個都保正何干?”

  另一名老者搖搖頭,“不懂就別瞎說,羅員外被抓不是田稅的事情,而是雜費太大,他被人告了,才被抓。”

  “還有什么雜費?”范寧著實不解。

  老者見范寧不像普通人,便搖搖頭,“這個我可不能說,說了會惹禍上身,官人就別為難我了。”

  范寧也不多問了,這時公差喝完酒,押著羅員外走了,旁邊幾名客人也結賬走人,不多時,茶棚里只剩下范寧他們四桌人。

  跟隨范寧巡視的公孫玄策低聲問道:“府君,是不是保甲法出事了?”

  去年王安石要在應天府試行變法,得到了趙仲針的大力支持,范寧雖然制止了青苗法,但保甲法還是實施了。

  保甲法的作用是為保證稅賦催繳,以前都是縣里派公差下鄉去挨家挨戶要稅,縣里的壓力很大,也根本忙不過來。

  實施保甲法后,改由都保正負責收稅,不肯交稅的刺頭則由縣里派人催繳,和都保正無關,范寧也覺得實施保甲法能大大減輕縣里的負擔,有利于稅收,便同意了。

  范寧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感覺有點奇怪,保甲法應該沒有什么漏洞才對,你問問掌柜吧!”

  公孫玄策立刻把掌柜召上來,問他道:“剛才那位羅員外被抓是怎么回事?”

  掌柜有點為難,半晌道:“這里面有點復雜,官人不是本地人,最好不要打聽,會惹禍的。”

  “你隨便說說,我們也隨便聽聽,出了這座茶棚,我們也就忘了。”

  掌柜見茶棚里沒有本地人,便壓低聲音道:“這里面其實說不清楚的,公差下鄉也要吃住,還要補貼錢,這些開支縣里不承擔,攤給鄉下,聽起來好像不多,但一年下來,也是一大筆錢。”

  “不對吧!”

  范寧開口道:“公差下鄉費怎么會是鄉里來承擔?這些雜費一直都是縣衙負擔的。”

  范寧知道這筆費用其實一直就有,由于官府是替轉運使司催稅,轉運使司就會根據稅額每年補貼給地方官府一筆收稅勞務費,再由各州分解給各縣,大宋立國以來一直就有,這次推行保甲法并不涉及這筆費用。

  掌柜搖搖頭道:“事情沒有那么簡單,若沒有好處,誰愿意當都保正?保衙也有開支的。”

  范寧有點明白了,這就是保甲法中遇到的一個新問題,保正和都保正的開支誰來承擔?

  王安石頒布的條款中明確規定都保正的支出應該是縣里承擔,縣里公差出勤天數減少,那么一部分開支就應該轉給各鄉各保,作為他們的經費。

  “是不是這個羅員外私下攤派保正的開支,結果數額太大,被人告了?”

  “數額是很大,聽說這個羅員外一年收了三百貫錢,差不多一家一貫錢,但這錢到底該誰拿,這才是關鍵,客人明白了嗎?”

  范寧緩緩點頭,他完全明白了,縣里震怒并不是因為羅員外擅自向百姓攤派雜費,而是這筆錢被羅員外獨吞了,這才是羅員外被抓的原因。

  眾人吃飽喝足,又上馬出發了,公孫玄策問道:“要去縣衙嗎?”

  范寧搖搖頭,“直接回應天府。”

  “府君不想管這件事?”

  “管了又如何,不管又能怎樣?”

  范寧輕輕嘆口氣,問道:“你覺得保甲法的問題出在哪里?”

  公孫玄策想了想道:“保甲法的實質就是在鄉這一級增加了一個衙門,就像那個掌柜的稱呼,保衙,我們應天府或許不承認,但在百姓眼中,它卻實實在在存在了。”

  范寧點點頭,“以前縣里的各種開支都指望上面下撥,一直都很拮據,叫做清湯煮縣衙,現在增加了一個保衙,縣里就有了一條斂財之道,變法的結果就是朝廷收入增加,但百姓卻更加困苦了。”

  “府君說得對,朝廷本意是不想給百姓增加負擔,但到了縣里,變法就成了斂財之道,縣里收入充沛了,朝廷的稅賦保證了,但最終結果卻是百姓負擔大大增加。”

  “一點沒錯,變法的本質就是利益重新分配,可如果朝廷動不了權貴的利益,那么朝廷增加的利益從哪里來?說到底還是盤剝百姓。”

  范寧心中十分感慨,如果將來王安石推行變法,恐怕自己也要成為反對派了。

  宋朝實行的是強干弱枝,軍隊不用說了,禁軍直屬于三衙,廂軍屬于安撫使司,地方官府只有少量鄉兵。

  而在財政上,農村稅賦收入歸轉運司,城市商稅以及茶酒等大宗專賣收入歸提舉司,州縣官衙幾乎沒有收入,只能靠朝廷劃撥一點經費,或者通過地租、房租獲得點小收入補充財力。

  這樣一來,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就十分牢固,能有效避免漢末地方割據以及唐朝藩鎮割據的重演。

  可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正因為朝廷的強大壓制使地方官府無法向上突破,那么也只能向下尋找財源,但百年來制度穩固,地方官府也苦于沒有擴張財源的借口。

  王安石變法最后變成害民之法,根源就在于此,一旦實施變法,地方官府就找到了向下盤剝百姓的借口,壓制了百年的地方官府欲望一旦被釋放出來,勢必會對鄉村基礎形成強大的破壞力。

  看透了變法的實質,這一刻范寧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大宋要想改變三冗和積弱局面,必須對內實施強軍,而對外實施擴張掠奪,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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