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竊官船香料事件在朝廷引發掀然大波,天子震怒,下旨令兩浙路轉運司和提刑司嚴查此案。
此案查了兩個月才結束,根據調查結果,前任明州知事、前任鄞縣知縣、明州通判、明州港船舶使皆被追責。
張家家產近十萬貫全部被沒收充公,上繳朝廷,參與涉案的張氏叔伯六兄弟,除張啟林已自盡外,其余五兄弟全部判處死刑,其家族五十四口老幼皆貶為賤籍,流放嶺南。
朝廷的調查已經和范寧沒有關系,他和同伴開始了一個月的游學生涯。
游學有兩種,一種游學是異地跟班讀書,屬于學術交流范疇。
而另一種游學則是深入生活,調查各種社會經濟現象,這有點像社會實踐。
對于即將參加科舉的學生而言,后一種游學更為重要。
這是因為科舉中有一道重要的題目,對策題。
這次吳縣縣學的游學,在異地交流學術只是一部分,更重要是學生必須走出校門,深入田埂地頭了解民間疾苦。
房間里,范寧對八名同伴道:“解試的對策題一般都是貼近各州的特點,我看了一下歷屆平江府解試對策題,歌頌君王占了四成,有關農耕航運占三成,鼓勵商業占兩成,其他雜項占一成,我們四大首席教授的秘課,就是針對以上內容寫文章。”
董坤舉手問道:“師兄,我們這次游學的重點就是針對對策題嗎?”
范寧點點頭,“對策題在科舉中占分四成,是科舉的重中之重,我考慮我們九個人分為三組,分別深入鄞縣各地去調查農耕、航運和商業,回吳縣后,大家再分享調查的內容。”
范寧話音剛落,明仁立刻笑瞇瞇道:“商業那頭我們包了,我們親身體驗,保證比別人都深刻。”
“不僅更深刻,而且范圍更廣,地域更大,內容更豐富。”明禮在補充他們的商業機會。
范寧狠狠瞪了他們兄弟一眼,又道:“大家自己商量,怎么一個組隊,我們今天就開始。”
眾人很快便達成了共識,范寧和明仁、明禮三人負責商業調查,蘇亮、段瑜和陸有為負責航運方面調查,董坤、藺弘和李大壽負責農民稅賦方面調查。
吃罷午飯后,九人便分頭行動了。
之所以沒有讓李大壽跟隨明仁、明禮一組,范寧考慮到李大壽家本來就是大商人,他再調查商業的意義不大,倒不如讓他沉下心去了解青苗法。
反正李大壽和董坤、藺弘關系很好,有李大壽這個強壯大個子撐著,董坤和藺弘兩個官宦子弟下鄉也不會受多大的苦。
范寧的調查也得到了王安石的大力支持,他雖然所有精力都放在清理張家財產上面,但他還是派出三名經驗豐富的文吏陪他們去各地考察。
“在下姓何,小官人叫我何五就行了。”
陪同范寧這一組的文吏姓何,是一名書手,身材不高,體型偏瘦,穿一件皂色短衣,一看就是滿臉精明,他曾是一名稅官,對明州的商業非常熟悉。
明仁和明禮聽說眼前這位向導居然做過稅官,對他的態度立刻變得十分熱情起來。
“我叫明仁,他是明禮,還望何官人對我們兄弟二人多多關照。”
何五對他們兄弟的相貌也很驚奇,居然長得一模一樣,這倒是很少見。
他呵呵笑道:“兩位小官人放心,照顧三位是我的份內之事,我會讓三位滿意的完成調查。”
明仁兄弟哪里滿足于調查,做生意的基因已經深入他們骨髓,只要有利可圖,他們絕不會放過。
明仁附耳對何五說了幾句,何五愕然,“兩位想買珍珠?”
“聽說這里有個珍珠黑市,一般人找不到,找到也進不去,何大官人能不能幫個忙。”
珍珠黑市其實就是逃稅的市場,珍珠屬于首飾珠寶,稅率比較高,一些商人便暗中交易,躲過稅官,不僅珍珠便宜,而且品質很高,利潤也大。
明仁兄弟早就調查過,一顆上好的珍珠拿到平江府珠寶鋪去賣,利潤是五成,如果拿到京城去賣,利潤翻倍。
不過這里面稅賦也很大,在明州要交一次稅,在平江還要再交一次稅,兩成的利潤就沒了,他們要想多賺一點,就必須逃掉這兩道稅。
何五有點為難,他是本地人,又當過稅官,當然知道黑市在哪里,也認識里面的人,只是被縣君知道了怎么辦?
他為難地向范寧望去。
范寧倒沒有反對兩個堂兄的想法,調查商業要深入進去,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親自操作,偷稅本身就是商業中最精深的學問。
要寫一篇高水平的對策文章,不深入進去,怎么辦得到,范寧自己也想親自體驗一下。
至于安全問題,范寧略略側頭,用眼角余光向后掃了一眼,一個若有若無的黑影,就在他身后三十步外。
范寧便對何五笑道:“就煩請何官人帶我們見識一下,縣君那邊,我會給他解釋。”
何五見范寧表了態,便點點頭,“好吧!我帶你們去。”
明州的珍珠黑市和范寧想象的完全不同,沒有什么市場,就是一戶普通人家,家里儲存了一批上好的珍珠,要有熟人介紹才能找到這里。
唯一特殊是要現銀交易,為了這次交易,明仁和明禮各帶了三百兩銀子,也就是六百兩銀子,上等的日本珍珠,大概能買一千顆左右。
在平江府可賣一千兩銀子,利潤四百兩銀子。
如果是正常交易,他們這次買賣首先要在明州交一成的稅,到平江府賣給首飾鋪,再交一成的稅,他們的利潤就只剩下二百四十兩銀子了。
這還是暴利的珍珠生意,如果是普通的小商品,本身利潤就很低,商稅雖然只有三厘,也就是百分之三,但按照商品價值征稅,一進一出,就是六厘的稅。
利潤最后只剩下幾個點,由此可見,小商人的稅金負擔其實十分沉重。
一千顆珍珠放在兩只小木箱子里,每顆珍珠用一小片布包著,何五帶他們離開了珍珠黑市。
明仁和明禮并不擔心怎么把兩箱珍珠帶回平江府,雖然沿途有五六處稅卡,商船必須要出示已納稅證明才能免稅放行。
而他們有縣學開具的游學證明,稅卡都不會為難他們,一路暢通無阻,關鍵就在從黑市抬著箱子回鄞縣縣學的路上,如果被巡查的稅官遇到,臨時抽查,那就有點麻煩。
而這個時候,何五的作用就顯示出來了。
范寧一路跟隨,也在一路思考,從古至今偷稅都是存在的,發票的出現就是應對偷稅的一種有效手段,
宋朝還沒有發票出現,但已經有類似發票的單據了,比如納稅證明,這是證明貨物已在某地納稅,沿途不必再重復征稅的證明。
一般而言,貨物在交割給買家后,已納稅證明就失去效力了。
那能不能把已納稅證明考慮作為發票使用,交給買家留存,作為合法進貨的依據,這樣就堵住很大一塊漏洞。
像明仁明禮的這一千顆珍珠,他們拿不出已納稅證明,店鋪私下收購,一旦被查到,店鋪就會有被罰得傾家蕩產的風險。
這樣,店鋪也不敢輕易接受這種來歷不明的貨物,偷稅行為就會大大減少。
一次與眾不同的社會實踐,讓范寧收獲不小,如果將來科舉對策題考到商稅,他可有在發票上做做文章,或許真能寫出一篇高水平的對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