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掌柜的一席話,精準地戳中了在場眾人的痛處。大家都是一個行業的人,所謂內行看門道,販糧的門道,誰也瞞不過誰。
長安城是幾個朝代的都城,累積下來,人口超過百萬。而長安所在的區域,又不十分盛產糧食。所以歷朝歷代的執政者,都面臨同樣一個頭疼的問題就是,這數以百萬級的人口,口糧從何而來。洛陽盆地當年隋煬帝想要遷都洛陽,也有這樣的考慮。
糧食,對長安來說是剛需。按道理說,這應該是一個賣方的市場,賣方理當占優才是。但不要忘了,長安還是都城。皇帝就住在那兒,達官貴人都在那兒,鬧得過分了,就會像去年冬天那樣,朝廷一個令下來,哄抬糧價的商賈都要倒霉。
無論哪朝哪代,權力在任何的時候,都要凌駕于財富與規矩之上,因此雖說是一個賣方市場,但是賣方也沒占什么優勢。反而,因長安需求量大,你不做我的生意,還有別人愿意做。因此在內務府推出‘訂單’的概念之后,洛陽的糧商們便早早的跟長安的合作伙伴簽訂了訂單契約,為的就是先人一步,奪取市場分量。
在這種情況下,賣方市場就變成了買方市場,在定價的方面,自然要有所讓步。
洛陽靠著洛水和運河,物流轉運方便。但不管怎么說,都沒有在洛陽附近就近收糧便宜。沒有施行新政之前,洛陽的大部分良田,都在少數人的手中,雖沒有什么地契,卻也是從前朝傳下來的,雇傭一些長工就把地種了。糧食還沒種的時候,就已經被預定了。但是自打施行了新政,土地都被老百姓給分了,糧食不歸大地主們了,所以今年才會出現這種窘境,為了像往年那樣賺錢,他們必須得從老百姓手里把糧食收來才行。
若是收不來,訂單還在那兒,就得去別的地方收糧。而方圓八百里內的糧食,都被繼嗣堂包圓了,換言之,若是他們收不到洛陽城附近的糧食,他們就要面臨李牧幾天前遇到的窘境,跑去八百里之外,或是太原,或是揚州等地收糧食了。
這樣收糧食,必賠無疑。這個道理,不是沒人想到,只是李牧豈是好惹的?誰敢站出來挑這個頭?
現在孫掌柜站了出來,眾人心中竊喜,這下有背鍋的了,若是惹翻了那位爺,先把你推出去頂缸!表面上,卻一個個裝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感謝起孫掌柜來了。
當即,眾人議定,這就回去準備,早則晌午過后,晚則明日清晨,大家伙都去下鄉收糧,為了不傷和氣,甚至還三五家結成一組,劃分了區域,互相之間不搶,搶就只搶侯府那位爺的!
糧商們商議的時候,李牧正陪同長孫無忌‘視察’剛剛復工的馳道工地。蝗災的隱患解除,李牧就第一時間安排恢復了馳道的工程,在他眼中,這是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的、不能耽誤的事情。
“要想富,先修路。”長孫無忌看到工地旁豎起的條幅,念了一遍,笑道:“如此別出心裁,一定又是你的主意了?”
李牧點點頭,道:“雖直白了些,但考慮到干活的大伙的識字水平,卻也是最有效的。”李牧認真道:“得鼓鼓勁兒,叫大家伙知道干活的目的。”
長孫無忌有些不解,道:“我聽聞,這些干活的人,可都不是徭役。是你花錢雇傭來的,他們干活拿錢,跟他們談及這些,是不是有點多此一舉了?”
李牧搖頭,道;“國舅爺此言差矣,非但不多此一舉,反而十分有必要。”
“愿聞其詳。”
李牧解釋道:“好比讀書人念四書五經,大部分的讀書人,都中不了科舉,做不了官,但為何還讀書呢?明禮義也。忠孝仁義存乎于心,這樣的人再壞也壞不哪兒去。因為他們明白,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何為對,和位錯。這些條幅也是一樣,雖只有短短幾個字,卻可以簡單明了地告訴人們做這件事的意義是什么。”
李牧抬手一指,道:“就比方說這‘要想富,先修路’吧,誰不想富?平民百姓,誰都想。但是誰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富。若是知道了,天底下也就沒窮人了。大部分的時候,并不是人們不想去做,而是不知道如何去做,老百姓最缺少的,就是一個告訴他們怎么做的人。”
長孫無忌思索李牧的話,微微蹙眉道:“可這‘先修路’,又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修了路,就一定能富了?”
“不一定。”
長孫無忌無語地笑了,心道,這算什么回答。
“不一定富,但不修路,一定富不了。”李牧的語氣斬釘截鐵,道:“任何一件東西或者物資,只有到了需要的人手里,才有價值和意義。路不通,怎么運輸?蝸居山里,即便家門口就是金山銀山,又有什么用呢?錢得能花出去,才能叫做錢。同樣的,東西得運出去,才有它的價值。”
李牧指著眼前這條路,道:“等這條路通了,長安洛陽之間往來的速度將大大提升。運糧再也不用通過危險的三門峽,走陸路也差不了什么。”李牧露出向往的神情,仿佛那天就在眼前一般:“國舅可以想象一下,這條路上商賈云集,各式貨物堆滿倉棧,那得是一個什么樣的景象。干活的力巴,算賬的賬房,大大小小的商人,賣貨的,賣貨的,多少人靠這條路能有個營生——”
李牧看向長孫無忌:“陛下與諸公來往長安與洛陽,一天一夜便可抵達。如此快捷方便,長安與洛陽雖是兩城,也可看作一城了。”
長孫無忌聽到這兒,終于明白李牧為何對這馳道如此上心了。他也明白了,為何李世民如此大力支持李牧修馳道的原因了。李世民一直想讓洛陽作大唐的陪都,鞏固朝廷對地方的統治力。若是這馳道修成了,長安與洛陽連成一線,不止是商業方面,從統治的角度也是一大進步。更重要的是,如果成功了,洛陽到太原,長安到蜀州,都可如此效仿,當距離這一問題被克服之后,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力自然會加強。
想到這兒,長孫無忌不禁看向李牧,這小子明明才十八歲,是怎么想到這些的?莫非他真的是神仙轉世么?
來這兩天,他已經把事情調查清楚了。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什么神仙轉世之說,完全是扯淡,全都是李牧一拍腦袋想出來懵人的。但看李牧身上的種種神奇,卻又沒法解釋。如果是仙人轉世,還好理解一點兒,如果不是,那就只能承認他確實是天賦奇才,生而知之了。在儒家的思想中,生而知之的,那只能是圣人,李牧何德何能,也佩稱圣?
長孫無忌來到洛陽,是替李世民來查證蝗災以及李牧是不是神仙轉世,如今此間事了了,他也要回長安去了,畢竟他也不是一個閑人,擔著吏部之職,又得幫李世民瞧奏折,每天都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做。今兒來看馳道的工地,也是順路,聊罷之后,長孫無忌便上了馬車,李牧又送了一程,才依依惜別回返。
李牧忽然覺得好像少了點什么,但一時又想不起來,索性不去想了,路過南市買了幾匹新到的綢緞,準備找裁縫給還沒出世的孩子做幾件新衣裳,優哉游哉地回家了。
洛陽城南四十里,三王村。
三王村,不是因為這里出了三個王爺,而是這里原本只有三戶人家,全都姓王。如今不止三戶了,隋末大亂的時候,各地的流民混雜,不少定居在這兒的,都算上也有五六十戶人家了,周圍良田不少,以前都是城里老爺的田,村民都是佃戶,一年到頭有點口糧都不容易,如今施行了新政,每個人都分到了田地。今年雖然遭了蝗災,損失了不少,但與往年相比,還是要好得多。為了確保糧食不出問題,村民們都早晚守候在地旁,等著糧食灌漿完成。雖是自家的糧食,但總是要收到自家的院子里才好安心。
李淳風在李牧的安排下,也是負責收糧的一員。洛陽的地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若是一群人都釘在一處,效率太低了,因此收糧的主負責人馬周便安排了大家分區協作,每個管事的帶著幾名小吏負責幾個村子,誰先完成了,再就近幫忙,有事兒了,也隨時互通消息。
李淳風負責的‘片區’,就是洛陽城南這四十里的一片。三王村是最遠的村,他是這么想的,從三王村開始收起,然后逐漸往北,這樣運輸的時候,距離是越來越短的。
他一共帶了兩個書吏,還雇了三個幫閑。帶著大秤小秤,足夠的錢,上午出門,日頭偏西剛好抵達。這也是一個‘小組’的標準配置,只不過李淳風這邊多出一個人,袁天罡。
李牧送長孫無忌走的時候,覺得好像少了點什么,少的就是他。袁天罡自那日跟李牧分別,去了李淳風的住處之后,就再也沒出現在他眼前過。李淳風出城辦事兒,他也跟著過來了。
住宿的地方好辦,得知是城里的‘官老爺’來了,而且還是負責收納‘公糧’的官老爺,里正哪敢怠慢,忙不迭地把自己的家給騰了出來,供給李淳風等人居住,他這一家老小到哪兒對付住就不得而知了。
李淳風原本對這種待遇是不習慣的,但之前他幫著救災的時候,無論到了哪個村,都這樣的待遇,推辭也推辭不得,如今也都習慣了。
袁天罡就更沒什么不習慣的了,早年他混跡江湖當神棍的時候,他倒哪兒也都是這個待遇,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了。
吃過了飯,里正家的婆子端來了熱水,袁天罡和李淳風兩個把腳泡進水盆,熱氣透過足底,一天的疲乏仿佛一瞬間便清空了似的。李淳風拉過被褥靠在身后,從包裹里掏出一個小冊子來,借著油燈昏黃的光,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袁天罡好奇他看的什么,湊過來瞅了眼,上面的‘鬼畫符’他一個也不認得,以為是什么古卷的殘本,不由問道:“師弟,這是在研究什么呢?也跟師兄說說?”
“師父不會感興趣的,這是算術的東西。”
李淳風叫袁天罡師父,并非是叫錯了。他倆的關系,有點復雜。李淳風原本是個‘學者’,研究的是天文歷法、算術這些東西。八卦周易推演這些雖有涉及,卻并不是他的‘本專業’,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是袁天罡教的。因此,李淳風叫袁天罡一聲‘師父’。
但袁天罡卻不愿當這個師父,他認為自己是代人授徒。他教給李淳風的那套東西,跟他自己學的不是一回事兒。就算是有師徒之實,也不能那么叫,所以他自認是師兄。倆人都有點犟,誰也不想改口,于是經常各叫各的。
誰也勸不了誰,也就只能不在意了。
“算術的東西?”袁天罡仔細瞧了瞧,依稀有點印象了,確實是算術的東西。上面那些123的符號,都是大唐日報上曾經刊登過的,叫什么四則運算之類的玩意。
袁天罡打量李淳風的神情,見他對這算術如此癡迷,不禁問道:“師弟,這些符號是什么?竟能讓你如此癡迷,比周易八卦更加精深么?”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李淳風見袁天罡問起,以為他有興趣,來了精神,為他講解道:“師父,我現在研究的這個,叫做二元一次方程。你看這個…”
李淳風興致勃勃地講著,但是袁天罡如何聽得懂。他雖然會一些算術,但也頂多是藥鋪賬房的水準,二元一次方程對他來說,實在是已經超綱了。
“…行了,我聽不明白。”袁天罡聽得都要睡著了,不得不打斷李淳風,問道:“這些東西都是李牧那小子教你的?你來洛陽,就是為了學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