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綠洲避風塘內,狂歡還在進行中,同娥和一眾突厥貴族也徹底放開了,他們睡醒了喝,喝醉了睡,反復數次,哪里還分得清白天黑夜,東西南北。
避風塘外圍原本還有警戒的突厥斥候,可是隨著狂歡進行,這些斥候們也喝的七暈八素,加上外面刮著沙暴,能見度只有百步,這些突厥斥候,一來念著美酒,二來不堪沙暴之苦,三來麻痹大意輕慢唐軍,四來失去了約束。哪里還記得自己的使命?就算有人為了應付上官,出來值守,也只是在綠洲的邊緣站站,根本不愿深入沙暴中,更不要談什么警戒了。
同娥醉醺醺的算著日子,以他多年的經驗判斷,唐軍已經斷糧,只待這沙暴停止,他便率領全部突厥人殺出去。看到上上下下全都爛醉如泥的樣子,他決定結束狂歡,所有人都不許再喝酒。
其實不用同娥下令,突厥上下也不會再喝酒了,因為這群酒囊飯袋連喝三天,已經把所有的酒都喝光了…
狂歡終于落下了帷幕,避風塘中鼾聲四起,那打雷一樣的呼嚕聲,甚至蓋過了呼嘯的風沙聲。
看著帳中橫七豎八,倒頭酣睡的一群醉鬼,也有滴酒不沾,至今還保持清醒的突厥貴族,憂心忡忡對同娥道:“大汗,這幫家伙醉成這樣,恐怕到了明后天,戰力也不能回復啊!”
同娥雖然也好杯中之物,但他從來都保持三分清醒,聞言呵呵一笑,道:“咱們又不著急,等上一兩天又何妨?讓那些唐軍餓上一娥,這幫家伙酒也醒了。到時候正好殺出去,看看有沒有便宜可撿…”
那突厥貴族登時恍然,一臉受教的恭維道:“果然一切盡在大汗掌握之中!”
“那是自然!”同娥被拍的是十分舒坦,哈哈大笑道:“老夫可是長生天看好的人物啊!”
長安城,薛延陀南下,定襄被圍,太子被困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
而在如此危難之際,他們得知李牧先是抗旨不交兵權,后在得知消息后竟然沒有回援,而是選擇了繼續追擊同娥,群臣憤怒了,六部百官紛紛上書,批評李牧僥幸大勝便得意忘形,違抗圣旨孤軍深入,是要把大軍帶向死路,置儲君,國家于不顧,沽名釣譽!那些言官們更是不斷上述彈劾,要求攝政王治李牧抗旨不遵之罪!
長孫皇后看著一箱箱被抬進來的奏折,只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裂開了。她本來就有腦疾,立時便犯了,每日都要暈厥一兩回。
至于長安城的老百姓,情緒就要復雜多了,有不少人受到當下輿論影響,開始大罵李牧狂悖不臣,注定成為大唐的罪人!也有很多人覺得,侯爺又不知道薛延陀會南下,他選擇全殲突厥人、永定西域,能頂住朝廷的壓力,舍棄個人榮辱,率將士們千里追擊,是大英雄、大豪杰!
還有那陰謀論的愛好者,散布說是朝中有些人,看不得李牧立下大功,所以才假傳圣旨急召他回京。但這個說法,也被另一伙陰謀論者駁斥,他們說是李牧跟薛延陀約定好,把消息傳給了他們,才導致今日的局面。
立政殿中,長孫皇后這幾日纏綿病榻,身體虛弱的很。但聽說有緊急軍情,還是勉強起身,宣見留守的各位重臣。
房玄齡,李大亮,魏征進殿,長孫皇后看了他們一眼,道:“諸公有何事稟報?”
“皇后可要有心理準備,”房玄齡深吸口氣道:“如今定襄已經六天沒有消息傳回,很可能已經…如今長安城只有一萬守軍,雖說城墻高大,但…”
“你是說,薛延陀人,要打到長安來了?”長孫皇后驚得一下坐起來,一張臉如白紙一般,饒她是女中豪杰,但面對國破家亡的事兒,還是難免慌張,道:“如今陛下不在朝中,太子被困定襄,就連魏王也…”她不禁埋怨地看了房玄齡一眼,若不是房玄齡,李泰怎會‘離家出走’?
如今這長安城,竟然連一個繼承皇位的人都沒有…長孫皇后看了眼襁褓中的李治,心道,難不成大唐的江山,會滅亡在咱們娘倆手中么?
事到如今,房玄齡也羞愧難當,雖然他不覺的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錯處,但畢竟事兒趕事兒,到了這一步,他也難辭其咎。
其實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必然的結果。從前‘房謀杜斷’,大事都是杜如晦來決斷。就是因為,房玄齡沒有主心骨。這次李世民臨走的時候,把李牧調回來做尚書令,就是想讓李牧來當‘杜如晦’,為國家大事做決斷。誰能想到,此時西突厥進犯,李牧不得不領軍出征,朝中沒了一個決斷的人,房玄齡這才接連幾次判斷失誤。
至于魏征,他能匡扶人的過失,卻也不是能斷之人。而且涉及李牧,李牧是他的女婿,他本就有偏幫的嫌疑,說話也沒有底氣。
“本宮一介女流,國家危亡之際,實在是承擔不起這份責任…”長孫皇后思慮良久,道:“此時此刻,當迎太上皇回朝主事…”
長孫皇后的話剛出,房玄齡便駭然變色,斷然打斷道:“不可!”
開什么玩笑,當初天策府一脈造反才有了今天的貞觀朝,如今要還回去,豈不是復辟?別人不知道,房玄齡可是清楚的很,當年玄武門之變,李世民一系其實沒有絕對的優勢。這天下畢竟是李淵打下來的,他是開國的君主,若論民心所向,李建成和李世民都比不了他。如果李淵決心要懲治李世民,只需號令勤王,李世民必敗無疑。就算他殺了李淵,他的皇帝也做不成。
而李淵最終決定傳位,實在是因為,自己有能耐的兒子一共就三個,已經死了倆,不得不傳。當年之事不遠,效忠李淵的人都還沒死,李世民這次出征,把當年秦王府的班底都帶走了,如果此時李淵復辟了,遠在遼東的李世民能不能回來可就兩說了。
李大亮是個老實人,這種敏感的話題他從來都是不參與的。魏征卻已經洞悉了房玄齡的心思,他本來就不是李世民的嫡系,李建成死了之后,他還當官,主要是為了挑毛病,為百姓做點事而已。
此時此刻,迎回李淵確實是最佳選擇。靠李淵的老臉,肯定能發動起來,李世民登基之后,遣散歸鄉的那數萬武德年間的老兵。有這些老兵在,仗著長安城的堅固,守住肯定是沒問題。
為了長安城的百萬百姓,魏征當然要說話,他把這段時間一來,因為房玄齡構陷李牧而蓄力的怨氣,一股腦地發泄了出來,房玄齡哪里是他的對手,被懟得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顫聲道:“不行就是不行,反正,反正就是不行…”
長孫皇后看著倆人吵架,氣息越發散亂,蒼白的臉上,忽然升起一股異常的血色,啊地慘叫了一聲,直挺挺向后暈倒。
立政殿內登時一片混亂,人仰馬翻,又是叫太醫,又是叫宮女的,好一陣折騰,總算是把人給救醒了。
“皇后!”魏征和房玄齡對長孫皇后,素來都是敬重的,見因為自己吵架,害得皇后暈厥,都自責不已。二人跪在地上,道:“臣等有罪,請皇后治罪。”
“二位都是國家的柱石,各抒己見,何罪之有。”長孫皇后的氣息已經微弱到了極點,她安撫了一下,看向房玄齡,道:“房相擔憂的事情,本宮心里清楚,也深思熟慮過了。但是如今情勢危急,難道要因為這點顧慮,就置長安城百萬的百姓安危于不顧嗎?我相信,就算是二郎在此,也會做一樣的選擇的。”
房玄齡見長孫皇后稱呼李世民二郎,心中微動,當年李世民還沒做秦王的時候,同袍澤們在一起,也是這般稱呼。長孫皇后當時還很年輕,帶著婦孺們為將士做飯,也是辛苦過的。
往事歷歷在目,房玄齡不禁鼻子一酸,掉下了眼淚:“我對不起陛下,對不起陛下啊…”
長孫皇后看向魏征,道:“勞煩魏公一趟,去請太上皇臨朝。”她咳嗽了一聲,道:“本宮應該去的,可是…”
魏征連忙道:“皇后安心休養,臣這就去請。”
房玄齡還想再說什么,長孫皇后已經閉上了眼睛,見人已經這樣了,什么話也都只能憋在心里了。
逍遙谷中,綠蔭森森、月照荷塘,仿佛外界的紛紛擾擾,都傳不到這片封閉幽靜的方寸天地一般。
李淵蹲在一處花棚里頭,這里面是他培育的新型牡丹,花瓣全白,不染一絲雜色。他欣賞了一會兒,來到桌案后頭揮毫潑墨,想把這花的美麗給記錄下來。
一旁伺候的小陳公公,忍不住擊節叫好道:“太上皇的丹青直追國手!昨兒個畫的仙鶴,就想要飛上天一樣。今兒這牡丹就像活的似的,等會畫完了,肯定有蜜蜂來采蜜!”
李淵橫了他一眼,道:“老子還沒畫呢,你就知道了?你這混賬東西,離開老子身邊,當了東廠的督公之后,變得愈發的虛偽了,明明是來看著老子的,整天說這些奉承的話,惡心不惡心!”
小陳公公被罵的習慣了,也不生氣,道:“太上皇哪里的話,奴婢是奉命伺候的。”
話還沒說完,便見個小太監一陣風沖了進來,大叫道:“督公!不好了,魏征來了!”
讓小太監這一咋呼,李淵的手冷不防一抖,一滴墨滴在了畫紙上,不禁微微皺眉。小陳公公登時黑下臉,呵斥起來道:“小畜生還有沒有點規矩,看咱家不扒了你的皮!魏征來了能怎么?怕他作甚?”
說著向李淵告了個罪,便要出去見魏征。但魏征已經沖了進來,迎面撞見,小陳公公剛要說話,魏征一個大嘴巴子扇過去,小陳公公的功夫不弱,但他沒想到魏征會動手,一下子被打蒙了。
魏征跪在地上,雙手把‘定命寶’呈上,道:“太上皇,定襄被圍,薛延陀不日即將南下,朝中無人主政,長安城危在旦夕。皇后不堪操勞,一日暈厥數次,實在是難以為繼。特命臣奉大寶,恭請太上皇臨朝。”
“什么?!”小陳公公一聽,腿肚子都轉筋了,瞪大了眼睛尖叫起來:“你不是胡說吧?!這怎么可能?”
“龍攆就在外頭,你不會自己去看?”
小陳公公趕緊狂奔到外面,果然看見了龍攆。這可做不得假了,就算魏征搞事情,他也搞不出來龍攆啊!他心里暗道完了,這段時間,他可沒少挨罵,如果太上皇臨朝,恐怕自己這個三姓家奴的腦袋要搬家。
李淵卻不為所動,依然保持著提筆的姿勢。微微沉吟片刻,他看向魏征道:“大位已易,便是天命更替,我這個太上皇再臨朝…不合適,不合適!”
“這、”魏征愣在那里,急聲道:“情況危急啊,太上皇!”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李淵每日閑云野鶴,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也不想打破這種生活。他微微皺眉道:“就說我病了,起不來床,就這么回復!”
“還要我再說第二遍嗎?”李淵冷哼一聲,魏征張了張嘴,好半天,才道:“太上皇,現在可不是置氣的時候!”
魏征又把外面的情況說了一遍,如何危急,如何緊迫,李牧、李承乾、李泰都是什么情況,完完本本的全說了,直說的自己口干舌裂,誰知李淵依然不為所動:“你哪個眼睛看到我置氣了?不去就是不去,兒孫自有兒孫福,管我一個老頭子什么事兒?”說完,李淵便不再理會陳蕪,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畫上,想看看有沒有辦法補救那個墨點。
魏征實在是嗓子冒煙了,見李淵態度堅決,他也是沒有辦法,只能轉回宮中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