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已經演完了。”
說話的是唐儉,白天的時候,看到李牧一直昏睡不醒,聽獨孤九說了細情,唐儉便做了主張,按照李牧的意思,與王鷗一起配合,把戲給演完了。是以李牧醒來的時候,事情已經結束,朝廷的‘大軍’已經撤走了,唐儉還沒走,一來是惦記李牧的身體,再者也是想問問后續該怎么辦,這才留下的。
李牧剛醒還有些懵,聽唐儉簡單把事兒說了一遍,道:”那個崔玉言和苗疆的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漢官,都抓起來了沒有?”
獨孤九接話道:“胖達找到了崔玉言,把他給拖了回來,扔到了水牢里面,等候發落。其他人聽到風聲,四散逃竄,正在追捕。”
“一個都不能放過,都抓起來,按照罪行大小,要公審。”
唐儉為官多年,還是頭一次聽到‘公審’這個詞兒,道:“何為公審?”
“簡單來說,就是把一切攤在明面上。”李牧解釋道:“苗疆這塊地方,苗、漢混居,卻由咱們漢人統治。苗人最擔心的,便是朝廷處置不公,偏幫漢人。心懷戒懼,甚至是不滿。例如,有漢人殺了人,苗人會覺得,朝廷一定會偏幫,從輕發落。而苗人殺了人,苗人會覺得,朝廷這是栽贓陷害。不怪他們,人心如此。”
唐儉點頭,道:“確實如此,我雖來蜀州僅有幾個月,已經遇到不少次這種事情了。”
“公審就是為了應對這種情況的。”李牧沉聲道:“苗人會有這樣的想法,就是因為不夠公開,不夠透明,讓他們有很多聯想的空間。如果我們能夠公審,把審判,改在如同若瑣節這樣的場合,把案情全部公開,給所有苗、漢百姓聽到。是非曲直,自在人心。我偏不信,所有細節公開透明了之后,還能有人說出來偏幫了。”
“這倒是個辦法。”唐儉點頭附和,心中卻想到了另一個事兒。
他留下等李牧,其實還有一件事,他想為崔玉言求個情。倒不是他吃了崔家的賄賂,想救下崔玉言的性命。唐儉半分的賄賂也沒收,但這件事兒,他卻不得不做。
因為,崔玉言是博陵崔氏,如今這一代唯一的男丁。如果崔玉言死了,博陵崔氏必不能善罷甘休。跟李牧的死仇,也就算是結下了。唐儉這么做,也是為了李牧著想。哪怕看著崔玉言不爽,不忿,把他流放,囚禁,怎樣都行,留他一條性命,或許還能威脅一下崔家,讓其投鼠忌器,總比殺了,結下一個死仇好得多。
但是聽李牧說出公審來,唐儉便知道,自己的這個話不用說了。李牧已經打定主意,把事情做絕了。
其實公審這事兒,長個腦袋的官兒都想得到。確實如李牧所說,全部公開透明之后,猜忌會小非常多。但是為何歷任官員,沒有這么做呢?
說到底,還是因為有些事兒,它就是不方便公開的。
苗疆臣服于大唐,是因為苗疆想要臣服么?那是畏懼大唐兵威。如果想讓苗人順服,只施行仁政是行不通的。還是得施以威嚴,該偏幫的時候,就得偏幫。
不過現在,確實也是到了時機了。都怪崔玉言等人,把事情做得太過火。如今不公審,苗人怕是也不能信服。而如果把這件事做好了,必能籠絡大批人心。
李牧此時做出這種選擇,也是正確的。但是,他也必定得罪死了苗疆的漢人,以及他們背后的勢力。不過看李牧的樣子,和他一直以來的行事風格,似乎也根本就沒在乎。
唐儉是一個極有分寸的人,猜透了李牧的心思,廢話也就不說了。換個角度想想,他也覺得自己想要勸得也有些多余,李牧跟博陵崔氏的仇,早就結下了,這次賣個好,也未必能緩和,還不如一條道走到黑了。
到底還是老了啊,瞻前顧后的。
想通了此節,唐儉也豁然開朗,道:“這事兒就交給我了,這幾個月我也不是混日子的,哪些人做了哪些事兒,都在我心里了。他們一個也跑不了,不出三天,全拿住了。”
“好,就三天。”李牧琢磨著,苗寨這邊的閑雜事情,也得幾天處理。而且他現在身體虛弱,也不宜立刻上路,道:“還要麻煩唐公,寫一個折子奏明陛下。”
唐儉趕緊擺手,道:“我都是配合你,事兒都是你做的,你安排的,這折子怎么讓我寫,我可不寫,你自己寫。”
唐儉做官,從來都是保持中立,四平八穩,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像李牧這種,很明顯就半點規矩沒有的行事風格,他根本就不成。想都不會那么想,做也不可能那么做,這折子讓他怎么寫?
李牧本來是想借唐儉之口,把土官的制度方案說給李世民。但唐儉說什么也不答應,他也就沒有強求,想來就算是唐儉上了折子,李世民也不會相信,這種構想出自唐儉之手,既然是脫褲子放屁的事情,還是自己做了得了。
又閑聊了一些公審的細節,李牧讓獨孤九代自己送唐儉下山。李牧則在王鷗的攙扶下,來到隔壁房間瞧閨女。方才在李牧昏睡的時候,王鷗已經喂過奶了,孩子吃飽了,睡的正香。
新生兒都長得差不多,丑丑的,皺皺的,沒有什么看頭。但是李牧看著孩子,怎么都看不夠。但他卻不伸手去摸,王鷗在旁邊看著,以為他不喜歡自己的女兒,眼眶有些紅,自己把女兒抱了起來。
李牧的眼神,跟隨者孩子來到王鷗身上,見她好像要哭了的樣子,心里猜到了一二,道:“我不是不喜歡抱孩子,而是不怎么會抱孩子。在洛陽的時候,我就抱不好,抱了就哭,總怕把孩子弄疼了。”
“令月喜歡她爹爹,肯定不會哭的。”
“唉——”李牧知道,怎么解釋,都解釋不清了,只好從王鷗懷里把孩子接過來,也是巧了,他剛接過來,孩子就醒了,嚎啕大哭了起來。李牧趕緊把孩子還給王鷗,道:“看吧看吧,我就不招人待見!”
“巧了,孩子沒睡踏實。”王鷗抱著孩子,輕輕拍打她的后背,很快孩子就又睡著了。李牧有些羨慕地瞧著,王鷗把孩子遞過來,他趕緊把手背到了后邊,朝搖籃努嘴,道:“我可別抱了,等孩子長大點兒,我再抱也來得及,聽她哭我心里難受。”
“你呀、”王鷗拿他沒轍,只好把孩子放回了搖籃。李牧把手搭在搖籃邊上,輕輕晃動,孩子沒醒,他這才露出笑容來。
“我做了一個搖籃,下邊有個機括,上了弦之后,不用人搖也能晃悠。”李牧對王鷗說道;“渡江的時候不是出了意外么?都留在江對岸了,我叫小九兒派人通知一下,用唐公的船都運過來,還有伺候月子的老媽子呢。”
“這不都預備了么,用不著那么多人,先別折騰了。”王鷗握著李牧的手,道:“等過幾天,公審完了,我隨夫君回去的時候,不就都看見了么?”
“那倒也是。”李牧笑了笑,拉著王鷗的手,坐到了床邊。貞羽從外頭回來,瞧見這一幕,站在門口看了會兒,悄悄地退了下去。
“夫君,蛇靈的毒既然解了,蛇靈現在何處?消失了么?”
“這…”李牧不想瞞著王鷗,但是他確實沒法解釋蛇靈的去處,說它成了AI助手,王鷗也聽不懂啊。想了想,還是說道:“我也不知道它消失沒有,我又沒看過它的樣子。既然毒已經解了,那就應該是消失了吧?”
“沒了蛇靈,蛇靈教怎么辦?”王鷗畢竟當了十多年的圣女,對蛇靈教還是有些感情的,她知道蛇靈教對苗人意味著什么,擔心沒了蛇靈教之后,九鄉十八塢的百姓會出問題。
“我知道你心里的擔憂、”李牧拍拍王鷗的手背,道:“我已經想好了對策,沒了蛇靈教,苗疆也不會亂的。”
“怎么呢?”
“其實苗疆存在的問題,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苗人跟漢人的問題,另一個就是白苗和烏苗的問題,而造成這些問題的根本原因,說到底還是利益。”李牧稍微壓低了聲音,免得吵醒孩子:“苗人跟漢人的問題,剛剛我已經說了。朝廷的統治不能變,這是基礎,但是朝廷也可以改善方法,更加公開透明,做到苗漢如一,公平公正。這樣,問題不能說沒有,必然會少很多。”
“而苗人自己的問題,也有解決之道。”李牧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從前白苗和烏苗有了分歧,會來到靈蛇山,讓蛇靈教的教主活著長老出面調解。蛇靈教的意義,也就在于此。如今這個職能,逐步要向朝廷過度,由朝廷來充當這個中間人的角色。”
“而再進一步分析,為何白苗和烏苗會有很多矛盾呢?”李牧看向王鷗,問道:“我聽貞羽說過,你這些年為苗人做了不少的事情,那你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么?”
“這…”王鷗皺眉想了想,搖了搖頭。
李牧解答道:“剛才我已經說過了,兩個大問題,歸根結底都是利益的問題。白苗和烏苗的問題,也出在利益上。朝廷以前的政策,是圍堵苗人,不讓苗人過岷江。這樣就導致了,苗人的活動范圍,僅限于現有苗疆這一塊地方。這塊地方,除了山就是林,土地非常貧瘠。資源十分有限,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白苗和烏苗自然會有矛盾。”
“但如果朝廷把封鎖打開了呢?”李牧暢想道:“如果岷江兩岸,有了橋梁,船舶,隨時隨地沒有限制,都可以渡船了。苗疆的物產,可以售賣到長安,洛陽,長安洛陽的物產,也可以販賣到苗疆。九鄉十八塢的百姓,都有了額外的營生,大家有了別的事情做,還會有時間窩里斗么?到了那個時候,大家伙想的事情,大概都會是怎么去發展自己,為了一點水源就大打出手的事情,肯定會少很多。”
王鷗本就是才女,見識跟智慧,都在尋常女子之上,李牧說的意思,她能夠聽懂。簡單來說,這就是轉移內部矛盾。她也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她從前想也是白想。她不是李牧,給不了政策上的幫助,而解決這件事的根本出路,還得是在朝廷的態度上。
李牧有信心抗下這件事,但是王鷗確實永遠也做不到的。
“我只怕,沒了蛇靈教的制約,九鄉十八塢的苗民,不一定會按你預想的那樣做。”王鷗說出了心中的擔憂,道:“其實白苗也好,烏苗也罷,他們內部也是松散的很,只是在兩邊對峙的時候,會提我是白苗或者烏苗,白苗和白苗之間,烏苗和烏苗之間,也不是一點問題也沒有。”
“有問題更好,就怕沒問題。”李牧道:“只有有問題了,他們才會依靠朝廷為他們做主,這樣朝廷才不是一個花架子。”
“但是怎么保證,他們對朝廷的忠誠呢?”
“把他們跟朝廷綁在一起不就行了?”李牧輕笑道:“九鄉十八塢,所有苗寨的寨主,朝廷都授官,這個官世襲罔替,與國同休。只要大唐存在一天,他們這個官就存在一天,父傳子,子再傳子。就算是他們為了自己,他們也得擁護朝廷。”
有。”
“有問題更好,就怕沒問題。”李牧道:“只有有問題了,他們才會依靠朝廷為他們做主,這樣朝廷才不是一個花架子。”
“但是怎么保證,他們對朝廷的忠誠呢?”
“把他們跟朝廷綁在一起不就行了?”李牧輕笑道:“九鄉十八塢,所有苗寨的寨主,朝廷都授官,這個官世襲罔替,與國同休。只要大唐存在一天,他們這個官就存在一天,父傳子,子再傳子。就算是他們為了自己,他們也得擁護朝廷。”他們也得擁護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