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電話,藍禮依舊可以感受到胸口沉甸甸地壓著一塊石頭,抬起頭來,一縷陽光穿透層層樹冠灑落下來,稀疏地映照著跳躍紛飛的塵埃,靜謐而燦爛地照亮一闕天地,指引著腳步亦步亦趨地前行。
不知道伊迪絲是否可以看到同一縷陽光。
沙沙。沙沙。
身后傳來了一陣聲響,風聲送來了劇組工作人員們嘻嘻哈哈的交談聲,藍禮沒有繼續前行,而是站在原地等待劇組跟上,然后加入大部隊的行列,一起朝著酒店方向邁開腳步,似乎什么事情都沒有。
藍禮的腳步落在了威士肖的身邊,威士肖正在和蕾切爾討論著素食主義到底應該如何界定的問題,顯然,他們是不同派別,于是,誰也無法說服誰,場面一度兇神惡煞,只是兩個人眼底的笑容才是真相。
然后,蕾切爾朝著蕾雅方向走了過去,于是威士肖就轉頭看向了藍禮。
其實,森林部分已經沒有威士肖的戲份了,但威士肖還是選擇了留下,每天都晃晃悠悠地跟隨著劇組前往森林,認真地觀看每一場戲的拍攝,就好像虛心好學的小學生,正在學習著表演的不同可能。
“你還好嗎?”威士肖遲疑了片刻,還是關切地詢問到,但他的視線保持了一定距離,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示禮貌。
“我不好嗎?”藍禮反問了一句,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
威士肖聳了聳肩,“我不知道。畢竟,我才剛剛認識你不久,不是嗎?”這是反諷,可以肯定,威士肖抿了抿嘴角,一本正經地說道,“但我知道,每個人都允許不好,尤其是承擔整個劇組表演核心重量的那個人。”
威士肖沒有探聽藍禮的意思,只是用如此方式表達了自己的關心,所以他把重點放在了劇組表演之上:數天之前的那場“群魔亂舞”,制造出了深深的心靈震撼,至今仍然揮之不去,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來,藍禮正在承受著自己的困擾。
“我不知道,但我正在努力。”藍禮似是而非地說道,卻沒有回答威士肖的問題。
威士肖也不介意,只是揚起了嘴角,朝著藍禮點點頭示意,表示了安慰,然后就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劇組工作人員就如同郊游一般,浩浩蕩蕩地朝著酒店方向走去,周圍熙熙攘攘的議論聲在持續響動著,而藍禮和威士肖反而是安靜了下來,享受片刻安寧。
“本,你堅定不移地相信著什么嗎?我是說,宗教之外。”藍禮主動打破了寧靜,開口說道。
威士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認真思考了片刻,“我相信每個人都必然背負著屬于自己的枷鎖,而每個人都應該堅持最真實的自我,擁有屬于自己的自由。”
“即使自由可能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是的,即使以生命為代價。”
藍禮和威士肖的對話似乎不在一個頻道上,藍禮講述的是夢想是信仰是伊迪絲,而威士肖講述的是柜子是宗教是他自己,但奇妙的是,不同軌道的內容卻奇妙地契合在了一起,迸發出了不同的火花。
“對于你們來說,你們不會因為自己喜歡的對象是異性而煩惱,你們不會感受到偏見、歧視和攻擊;你們可以選擇與自己喜歡的人結婚,甚至在拉斯維加斯喝醉酒之后就可以完成,而不需要竭盡全力地斗爭;你們也不需要因為自己喜歡的對象,而承擔被打、被殺、被唾棄、被排擠的風險;你們也不需要因為恐懼而躲在柜子里,或者擔心自己的家人、朋友、同事把自己當作怪物而隱藏真實的自己。”
“你們不會遭受到詆毀,不會有人當著你的面告訴你,你應該下地獄;你也不需要為了喜歡上自己不喜歡的異性,而參加備受折磨的‘治療’項目,更沒有哪個國家地區會因為你喜歡的對象就宣判你死刑。”
“你知道嗎?你從來都不需要為了成為真實的自己而進行任何抗爭與奮斗,甚至不需要爭取也不需要努力。”
威士肖很平靜,他非常平靜,那些波瀾不驚的話語卻擁有強大的力量,深深地震撼著藍禮的思緒和想法——這是他從來不曾看到的世界,正如威士肖所說,那些對于他來說都是與生俱來、理所當然的,他不知道還有人必須為了爭取一點點尊重,而付出所有。
那么,伊迪絲身為一名女性,是否也在爭取著她的自由與位置呢?那些男性們理所當然擁有的權利,伊迪絲是否需要竭盡全力爭取才能夠得到?她是否需要付出成倍乃至于三倍的努力,才能夠贏得相對應的尊重?
更進一步,伊迪絲在戰亂地區正在努力奮斗的,是否也是在為那些無辜平民爭取他們的自由與權利呢?
正如威士肖所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枷鎖,而那些弱勢群體的枷鎖更多也更重,他們必須用盡更多力量來擺脫——但現實最為殘酷的部分就在于,大部分人窮其一生都無法擺脫,甚至為之付出性命。
他以為自己足夠明白伊迪絲,但他現在才意識到,其實他只了解了皮毛而已,沒有以女性的身份生活、沒有親自站在那片因為戰爭而滿目瘡痍的土地,他永遠都沒有辦法真正地感同身受;而伊迪絲的執著與堅持,遠遠不他想象的還要更加恢弘。
的確,生命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但在生命之外,生活還有很多很多。這是藍禮自己的座右銘,也是他勸告伊迪絲的核心靈魂;但遭遇危險狀況下,他的堅持卻在恐懼面前退縮了,他的信念也在軟弱面前怯步了。他應該相信,伊迪絲正在為超越生命的價值而奮斗!那么,生命危險也就沒有那么可怕了。
他再次感受到了伊迪絲的熱情與堅韌,那個總是嘴硬又總是妥協的家伙,骨子里卻從來都不曾放棄過,就好像他一樣。如此看來,他們的確都是霍爾,不是喬治的霍爾,而是屬于他們自己的霍爾。
威士肖轉頭看向了藍禮,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容,“抱歉,我有些激動,話語有些越界了。只是我以前也沒有感受到這些,我只是想要堅持自己,我只是想要過好我自己的日子,我只是想要守著自己的生活,但我從來都沒有意識到,那些陌生人們看似激動而瘋狂的堅持和奮斗,恰恰是我能夠擁有安穩生活的原因。”
“我以為,我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演員,然后假裝自己和你們一樣都喜歡異性,我不愿意冒著事業被摧毀的危險,我可以繼續假裝下去,一直以來,我做得都不錯,即使我不說,也沒有人會察覺到一場。但顯然,我錯了。我應該堅持自己,同時,我也應該發出聲音,否則,我的生活與生命都沒有意義。所以,即使以生命為代價,我也希望自己能夠一直堅持下去,這是一種勇氣。”
威士肖那溫柔的話語卻擁有難以置信的堅韌與熱忱,這讓藍禮的嘴角也稍稍上揚了些許——伊迪絲可以選擇留下,但她依舊選擇了再次出發,那種發自內心的勇氣,就如同威士肖一般,展現出了她靈魂的顏色,比起藍禮來說,伊迪絲的選擇更加困難卻同樣堅定,他應該相信伊迪絲,“我必須承認,她是我所認識的所有朋友之中,最勇敢也最熱忱的一個。她所堅持的真實,讓我感受到了純粹。”
“她?”威士肖有些好奇。
這一次,藍禮沒有再回避,微笑地說道,“伊迪絲。伊迪絲霍爾。”漸漸地,藍禮的思緒也豁然開朗起來,不是因為不再擔心了——擔心,這是親人的責任,如果可以,他依舊希望伊迪絲能夠平安歸來;而是因為心胸開闊了——不管結局如何,也不管狀況如何,他堅定不移地相信著,伊迪絲正在綻放出自己生命的光華。
威士肖原本還有些納悶,但聽到藍禮后半句的補充,眼神就恍然大悟起來,“你的那個霍爾?”
“不是我的,但的確是同一個。”藍禮有些繞口令般地解釋道。
威士肖也沒有細細追究,只是輕輕頜首,“霍爾家總是能夠到來驚喜,你所堅持的純粹,讓我感覺到了真實。”
剛剛藍禮的話語,顛倒過來之后,就表達了威士肖對藍禮的贊美,這讓藍禮陰郁沉悶的心情稍稍舒緩了些許。
其實,威士肖也是一個有趣的家伙。
藍禮的嘴角輕輕上揚了起來,“那么,你這是在稱贊自己嗎?”
威士肖落落大方地聳了聳肩,“為什么不呢?你應該知道,我們每一個怪胎(queer),都為自己驕傲。”
“queer”這個詞,在創建的最初,其實是怪異的意思,但伴隨著時間的流逝,社會漸漸賦予了它更多含義,以至于現在演變成為了一種貶義詞。
“我知道,你們都非常快樂(ga)。”藍禮給予了一個奇妙的回答,這讓威士肖稍稍愣了愣,而后歡快地大笑了起來。
“ga”這個詞,在創建最初,其實是快樂的意思,非常簡單也非常純粹,而現在的社會文化卻賦予了它更多更多,以至于人們都開始避之不及。
藍禮的話語巧妙地成為了一語雙關,這讓威士肖眼底的笑容開始涌動,他輕輕點了點頭,重復地說道,“是的,我們都非常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