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躍欲試的悸動讓藍禮有些亢奮,他不由握緊了自己的雙拳,避免心潮澎湃過于洶涌而偏離常態。
雖然這僅僅是他的第一次好萊塢試鏡,但腳底下傳來的木質觸感卻毫不陌生,這片百老匯舞臺緩緩喚醒了過去幾年在倫敦西區的表演經歷,大腦的活躍達到極致之后,反而是冷靜了下來,渾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都打開,貪婪地呼吸著周遭的空氣,讓自己與舞臺融為一體。
“從左到右,每個人依次出列。”舞臺底下傳來了一個聲音,簡明扼要地進行了說明,“說出自己的名字和年齡之后,等待下一步指令,明白了嗎?”那近乎實質的眼神和不帶感情的語調讓舞臺的氣氛變得越發緊繃起來,對方似乎十分滿意這樣的效果,隨即就直接宣布了試鏡的開始,“左邊第一位,請出列。”
第一位演員用顫顫巍巍的聲音做起了自我介紹,試鏡的緊張感在百老匯劇院的空曠空間里被放大到了極致,那種無處不在的擴音效果和回音效果制造出一種耳鳴的錯覺,精神的壓力和氣氛的沉悶猶如巨石一般死死地壓在胸口,可以明顯感受到他聲帶的緊繃。
藍禮卻沒有去關注其他人的試鏡,而是專心致志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清空大腦,就連角色、試鏡、表演這些東西都一律清除出去,努力達到一種波瀾不驚、全神貫注的狀態,然后保持住。
“下一位。”
藍禮往前邁出了步伐,但卻沒有立刻停下來,而是徑直走到了舞臺正前方的“T點”位置,這里是舞臺的正中心,同時也是聚光燈的鎖定焦點。站穩腳步,藍禮開始了自我介紹,“下午好,我是藍禮-霍爾,今年二十歲。”自信而不張揚,簡潔而不累贅。
“你是英國人?”觀眾席里傳來一個詢問的聲音,由于光線不明朗,分辨不清楚聲音來源,“那你的美式口音怎么樣?”
“哪個區域?”藍禮從容的回答讓觀眾席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口音是表演的一部分,但卻不容易學習,安妮-海瑟薇(Anne-Hathaway)當初出演“成為簡-奧斯汀”的英式口音就遭到了影評人的一片惡評。即使是學院出身的演員,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捕捉到不同區域的口音細微差異,比如說波士頓口音和紐約口音的差異就十分微小。藍禮的回答顯得專業,充滿自信,卻難免有些自大了。
停頓了片刻,剛才的聲音再次開口說到,“德克薩斯州吧。”這不算是一個難題,畢竟南方口音還是十分明顯的。
“所以,我正在試鏡的是一位自愿參軍的德州人?”藍禮那一口濃濃的南方含糊口音頓時讓現場所有人眼前一亮——不僅因為口音的準確,還因為此前那標準的倫敦音對比著實太過強烈,讓人難以相信這是同一個人發出的聲音,“不知道是士兵還是軍官呢?我猜想,他應該不是一名典型的牛仔。”
更重要的是,藍禮的這番話也不是信手拈來的。他注意到了,每一位演員試鏡的角色和內容都不同,剛才第一位演員被要求表演嚎啕大哭,第二位演員則被要求表演恐懼的情緒。所以,他猜測,選角導演應該是根據每一位演員的外型、年齡尋找符合的角色,然后再展開試鏡。
僅僅從“德克薩斯州”這一個關鍵詞里,藍禮就隱約勾勒出了角色形象。
“哦?為什么這么說呢?”一個好奇的聲音從另一側傳來,話語里還夾雜著一絲淺淺的笑意,轉過頭看過去,赫然是湯姆。
這是這組試鏡以來,湯姆第一次發言,藍禮甚至可以感受到周圍其他競爭者們羨慕嫉妒的視線紛紛落在了自己的肩頭,灼熱得有些刺痛。
“因為我不是一名典型的牛仔。”藍禮那堂堂正正的回答讓觀眾席傳來了一陣低低的笑聲,藍禮將滑落下來的襯衫袖子再次往上卷了卷,補充說到,“至少看起來不是。”
“哈哈。”湯姆也不由放聲大笑起來,眼前的藍禮確實和牛仔沾不上邊,修長的身型,微卷的短發,淺淺的笑容…優雅和不羈、放縱和內斂這樣的矛盾氣質卻渾然天成地融為一體,彷佛即使淪落街頭也絲毫不會狼狽,“我沒有辦法反駁這一點。”稍稍停頓了一下,“你看起來同樣也不像是一名士兵,至少不應該出現在太平洋戰場上。”
這是在吐槽藍禮的英國人身份了——“太平洋戰爭”里聚焦的都是美國大兵們。
那戲謔的嘲諷并不尖銳,甚至還有些幽默,引起了周圍所有人的低笑,但這卻打破了藍禮的試鏡節奏,這對他來說可不是一個好消息。不過,藍禮并不顯得慌亂,從容不迫地說道,“我只知道,好萊塢不允許同性戀扮演同性戀,不允許黑人扮演黑人,卻從來不知道,這里居然也禁止英國人扮演美國人。”說完,藍禮嘴角還微微上揚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道,“有趣。”
好萊塢也是有黑歷史的,藍禮所說的都是事實,曾經發生過,又或者正在發生。現場的笑聲頓時就變得稀疏起來,每個人表情上都或多或少有些尷尬,面面相覷。
湯姆不由揉了揉鼻子,掩飾自己的狼狽,坐在旁邊的史蒂文立刻過來湊趣,“哎呦”地喊了一聲疼,惹得其他人紛紛低下了腦袋——憋笑憋得著實辛苦。
湯姆無語地使了一記眼刀,史蒂文連忙看向了舞臺,避開了眼神接觸,“所以,你看起來又不像是牛仔,又不是美國人,甚至不像是士兵,你為什么前來試鏡?”
玩笑之間,史蒂文就給藍禮挖了一個坑,身后的其他候補演員們都流露出了同情的神色,看來藍禮今天的試鏡要毀了。
不想,藍禮卻攤開雙手,無辜地聳了聳肩,“因為我是一名演員?”那微微上揚的尾音似乎在尋求著大家的肯定,又在表達自己的困惑和無奈。噗嗤一下,湯姆就拍著大腿直接笑出了聲,坐在旁邊的史蒂文被嗆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湯姆隨即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考慮到周圍其他人憋笑太過辛苦,他連忙整理了一下衣襟,重新正經地說道,“你為什么不表演一段莎士比亞呢?”
湯姆的話語讓大家的笑聲終究還是沒有憋住,低低地溢了出來,因為“太平洋戰爭”和莎士比亞可沒有任何關系;湯姆提出這樣的要求,顯然是在開藍禮的玩笑——好萊塢對英國演員的刻板印象總是與戲劇、與莎士比亞有關。
事情的發展似乎有些偏離了軌道,所有的跡象都在朝著對藍禮不利的方向發展,這樣的試鏡儼然已經成為了一個脫口秀。
可是藍禮卻根本不介意,相反,他決定抓住這次機會,展現自己的能力。他到底有沒有表演天賦,現在就是見真章的時刻了!
垂下眼簾,調整了一下呼吸,幾乎只是在眨眼的瞬間他就已經選好了劇目、選好了角色、選好了場次,然后重新喚醒腦海深處的那些臺詞記憶。
湯姆的笑容緩緩收斂起來,他轉頭看向了選角導演,示意對方可以繼續進行試鏡了,一般來說,試鏡的表演內容都是由選角導演來制定的,湯姆和史蒂文坐在這里更多是提供參考意見的。
剛才藍禮那出色的口音變化,吸引了湯姆的一點注意,成為了他和史蒂文之間的小小調劑,但這僅僅只是一個小波瀾,在好萊塢的世界里,稱得上人才甚至是天才的演員數不勝數,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這樣的波瀾很快就平復了下去。
湯姆張了張嘴,可還沒有等聲音發出來,就看到史蒂文身體微微往前傾了傾,那雙隱藏在鏡片背后的眸子變得前所未有的專注,甚至可以隱隱看到迸發出來的興趣盎然,這讓湯姆條件反射地轉過頭,再次看向了舞臺。
只見,站在舞臺正中央的藍禮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不是說他更換服裝或者動作舒展,而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氣質轉換。
此時藍禮依舊挺拔地站在原地,由于舞臺和觀眾席的高度落差,越發襯托出整個身型的偉岸,可是那微微緊繃的肩部線條卻在光影交錯之間勾勒出一抹悲愴的恢弘,似乎可以感受到洶涌的情緒壓抑在內心深處,悲痛得無法自已卻依舊勉強支撐,寥寥數筆的改變卻讓整個舞臺的氣場都悄然沉淀了下來。
湯姆不由挑了挑眉,放下了二郎腿,目不轉睛地看著舞臺。然后,藍禮就抬起了頭。
藍禮僵硬的腳步往旁邊踉蹌了兩步,眉眼之間的哀悼洶涌而上,隨即被一股憤怒取而代之,猶如暴風雨來臨之下的海面,平靜得令人心悸,“啊,偉大的凱撒!你就這樣倒下了嗎?”那悲痛欲絕的情緒脆弱得彷佛一碰就碎,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壯烈在那長長拖拽的影子里迸發出來,“你的一切赫赫偉業,你的一切光榮勝利,都化作烏有了嗎?”
那高大的身軀幾乎就要支撐不住,轟然倒塌,他的膝蓋一軟就單膝跪在了地上,僅僅依靠著雙手倔強地支撐著,“再會!各位壯士,我不知道你們的意思,還有些什么人在你們眼中看來是有毒的,應該替他放血。”那絕望而悲壯的話語帶著一絲憤慨,甚至可以隱約聽見那咬牙切齒的細瑣聲響,“假如是我的話,那么我能夠和凱撒死在同一個時辰,讓你們手中那沾著全世界最高貴的血的刀劍結束我的生命,實在是沒有更好的事了!”
猛地,他就抬起頭來,眼神銳利地看向了觀眾席,那灼灼目光猶如實質般刺痛了在座每一位觀眾的眼睛,那義無反顧的決絕和堅定大義凜然地投射過來,讓每一個人都自慚形穢、不敢直視。
三句臺詞,僅僅只是三句臺詞,全場所有人的情緒都被擰成一股繩,牢牢地控制在一個人的手中:舞臺正中央那獨一無二的身影。
剎那間,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