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劭拿著程許默寫下來的時文與詩詞神色悠閑地翻了一遍,道:“不錯!若是沒有什么意外,應該在二甲之列。”
程涇聽著不僅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更緊張了,道:“二叔父,您這意外是指什么?”
“你這是關心則亂啊!”程劭聽了呵呵地直笑,道:“你前些日子不是還幫人指點了時文的嗎?怎么到了嘉善這里就變得患得患失起來?嘉善的文不管是從立題、破題都中規中矩,加之行文流暢自如,比喻恰當適宜,前三名可能略有不足,可二甲應該是沒問題的。”他說著,神色沉凝起來,對程許道,“嘉善,你原本的文章要比這寫得好很多,你…是不是太激進了些?”
只想著考中進士,所以文章從各方面都挑不出什么太大的錯處,可也就意味著平庸。
程許朝程劭望去,神色沉穩,目光深幽。
“二叔祖,”他輕輕地道,“我想金榜題名。”
所以只要在二甲之中就行。
程劭有些失望。
照他看來,程許完全可以連中“三元”,成為程家第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
他把程許默寫的文章輕輕地放到了一旁。
程許目光一黯。
程涇卻急得跳了起來,道:“你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想金榜題名’?我們家是少了你吃還是少了你穿?這科若是不行,還可以考下一科?”他突然間想到妻子這些日子的坐立難安,忙道,“是不是你娘跟你說了什么?你怎么糊涂起來?金榜題名固然好,可落第的舉人也不少。我當初沒有讓你直接參加春闈,就是怕你頂著解元的頭銜有壓力,沒想到你還是取了中庸之道…”
他難掩失望。
程許低著頭沒有說話。
他有時候想想,覺得父親和母親的感情很好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他們都想他能三元及第。
可三元及第是那么好考的嗎?
一個不慎,他可能被掃到三甲里,成為同進士。
這是他萬萬不能忍受的。
他想到了程池的話。
或者。這才是他最終選擇只要能二甲題名就行的緣由吧?
程劭聽了程涇的話不由直皺眉,道:“你怎么變得這么浮躁了?天下士子何其之多,嘉善若能金榜題名已是極幸運的了,歷史上不知道有多少才華綽絕之人終其一生都沒能考個進士。何況他已經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了。如果不想在翰林院終生研究學問,能金榜題名足以。我看你這文章不會有什么問題,你還是準備庶吉士的考試吧!”
程涇赧然,還想說什么,程劭已道:“嘉善也累了。你還是帶著嘉善回家好好歇歇,卷宗已經交了上去,說什么也已成事實,就不要再多問,等著發榜就是了。若是中了,就高高興興地溫文去,若是不中,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下科再考。他還年輕,還有的是機會。倒是你。要沉得住氣才是,我們程家也不是天生就能夠不費功夫考中進士的。像四郎那樣的,那幾年不也好生地用了幾年功。”
“叔父教訓的對!”程涇給程劭行禮,臉漲得通紅。
程許聞言望著程劭嘴角翕翕,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說,給程劭行了禮,退了下去。
程劭直搖頭。
常姑姑端了茶水進來,見程涇和程許已經離去,不由得一愣。
程劭不以為然,道:“別管他們了。像個孩子似的,聽風就是雨的,還沒有四郎沉得住氣。”
常姑姑聽了抿了嘴笑,姿容端方。怡然大方,輕手輕腳地給程劭沏了茶。
程劭接過茶盅卻躊躇起來。
常姑姑不解地望著他,安靜地等他說話。
程劭的神色陡然間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半晌才低聲道:“也不能讓你就這樣跟著我,我想好了,你要是不嫌棄我。明天我去我大嫂那里,讓她給我們做主…娶了你進門。”
不是納了她進門,而是娶了她進門…
常姑姑的眼眶猝然又酸又楚,視線糊涂。
她喃喃地道:“我,我家只是個商戶…也沒什么人…”
程劭道:“我也一個人…你不嫌棄我孤身一人就好…”
“沒有,沒有。”常姑姑的眼淚籟籟落下,“您可是當年的榜眼…”
程劭笑,道:“現在也不過是個糟老頭子!”
“不是,不是。”常姑姑已經說不出話來。
程劭商量她:“那我明天就去趟朝陽門?”
“好!”常姑姑低聲道,捂著嘴怕自己痛哭出聲來,轉身快步出了正房的內室,回到她這些日子歇息的東廂房,從書柜的頂層拿出個不起眼的黑色匣子,里面放著些銀票和碎銀子。
她從匣子最底層拿出張紙來。
紙整整齊齊疊成了銀票大小的形狀,有些發黃,打開了,是被撕了的半張宣紙,紙上寫著“難易之相成也,長短之相刑也”幾個字。
筆墨飽滿,字跡挺秀。
她收藏了十四年。
她還記得,那天是她當值。皇上不知道為什么心情不悅,叫了程劭進宮說話,說著說著,皇上就發起脾氣來。她們都嚇得瑟瑟發抖。程劭就寫了幾個字給皇上。
皇上看了大怒,把紙撕了。
之后又莫名地心情好了起來,還讓她們拿了棋盤進去,和程劭下起棋來。
從此以后,她就記住了程劭這個人,也記住了這個字。
每次他進宮的時候,只要她當值,她都會沏他覺得適口的茶水,換上他喜歡的沉香墨條。偶爾會在皇上發脾氣的時候提醒他。
他兒子去世的時候,她比他還傷心。
她以為她這輩子就這樣看著他了,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因為年紀最大,又沉默寡言被皇上賜給了程劭。
賜給程劭也就罷了,她想著她若是還能動,程劭不嫌棄她年紀大,她就這樣好好服侍她幾年,沒想到程劭會娶她。
這難道是天意?!
常姑娘撲在被子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郭老夫人知道了程劭的來意倒挺高興的,道:“常姑姑畢竟是服侍過皇上的人,規矩想來不錯。您若是覺得合適,我讓四郎去欽天監選個日子,幫你們把喜事辦了。”
倒是皇上知道驚訝地望著程劭半天也沒有說話,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立刻道:“你不會因為她是我賞給你的你就娶了她吧?你要是身邊沒個人,我幫你做個媒就是了,你何必委屈自己娶個宮女?”說著,他想起了前些日子進宮探望太后的娘家人,道,“我記得彭城伯家有好女兒,我趕明幫你問問?要不在大臣里找一個也可以?怎么能娶常玉娥。”
程劭啼笑皆非,道:“我一把年紀了,您還讓我娶個十五、六歲的不成?我看著常氏不錯,又是您身邊的人,就她好了!”
皇上不樂意了,道:“娶個十五、六歲的怎樣了?常玉娥那么大年紀了,肯定不能生了。你不愿意續弦也就罷了,既然續弦,怎么也要生個一兒半女才好。你不用顧忌我的面子。我當時也是讓她去服侍你的。你要是覺得她不好安置,把她送回來就行了。趕明我放她出宮,去皇覺寺陪著那些太妃就是了。”]
那豈不是又害了常氏。
程劭求饒:“我不是有孫子了嗎?再說了,我這把年紀了,也就圖個清靜,常氏在您宮里也是數得著的溫良敦厚,這就行了。”
皇上想來想去心里有根刺,道:“要不我給你賜婚吧?”
程劭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只得道:“我和我嫂嫂商量過了,請家里的人吃個飯就行了,也不必那么多虛禮了。”
皇上想到程劭低調內斂的性子,退步道:“那就讓皇后賞些東西給常氏,讓皇太孫去喝個喜酒。”
程劭不好再推遲,謝了恩,皇上還問他:“你要不要再想想?”程劭忙起身告辭。
這邊周少瑾一面把程劭成親的東西寫成單子,一面對坐在對面炕上逗著韞哥兒玩耍的郭老夫人道:“我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妥!雖說常姑姑年紀大了,可也是第一次做新娘子,這樣請了家里的人吃頓飯,像納妾似的,常姑姑心里肯定有遺憾。二叔父要么別娶人家,既然決定娶了,這禮數還是要做足才好。”
郭老夫人一愣,笑道:“那你說怎么辦好?”
“我想二叔父肯定是怕喧囂。”周少瑾笑道,“不如還是依了古禮,只是不大肆客賓就是了。”
郭老夫人思忖了片刻,道:“那我和你二叔父說說去。”
程劭聽了有些意外,他問郭老夫人:“子川媳婦的話…是不是很有道理。”
“我覺得有道理。”郭老夫人道,“雖說有些事是做給別人看的,可要是不做,莫免獨立特行,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程劭倒也爽快,道:“那這件事就托付給你們了。”
郭老夫人就讓周少瑾去問常姑姑,有沒有娘家可回,六禮雖然會有些急促,卻會依禮行事。
常姑姑眼眶含淚,道:“我是永定人,多年沒有回去了,也不知道家里還有些什么人?”
周少瑾就讓程池去打聽。
彭城夫人知道了卻大手一揮,道:“就算是找到了又怎樣?那么遠,你們還去永定下聘不成。我看這樣好了,我收了常姑姑做干女兒,到時候就讓她在我們府里出嫁,她娘家的人來觀禮就成了。”
這樣她也算和程家結上親了。
彭城夫人呵呵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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