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奕去和獄方打招呼,吳中元也離開了被眾人抽的烏煙瘴氣的房間,去外面透氣。
這時候監區里的犯人已經開始出操,一個個剃著光頭,眉宇之間透著掩飾不住的頹廢和無奈,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失去自由是最可怕的事情,意味著見不到親人朋友,也意味著外面發生的一切自己無緣參與。
有很多人標榜自己喜歡安靜,實則他們只是葉公好龍,只是為賦詩詞強說愁,真正喜歡安靜的人少之又少,只有足夠強大的人才能享受安靜,凡夫俗子是耐不住寂寞的,他們喜歡參與,喜歡熱鬧,喜歡交往,在他們看來這種毫無意義的忙碌就是獲得和擁有,一天不出去嘚瑟就好像吃了天大的虧。
獄方原本就對吳中元敬畏有加,唯恐哪里配合不好落下埋怨,一聽二人要走,瞬時如釋重負,挽留二人吃飯無果之后由獄方派車將二人送往市區。
獄方派的是監獄最好的車,跑的很快也很平穩,吳中元突發奇想,想要挑幾輛好車送回去,但這個念頭剛剛浮現就被他自己給否定了,不是能力不足,而是古代的路況不行,而且沒有加油站。
一個人如果足夠強大,哪怕是胡思亂想,在外人看來也是在深沉斟酌,方奕和司機哪里知道吳中元出神發愣是在考慮要不要送輛汽車回去,還當他在思考什么重要的問題。
去到市區是上午十點多,方奕也不急著去機場,而是找了處海鮮市場,讓吳中元挑選自己想吃的東西,然后找了家小店,花錢讓人家幫忙制作。
吳中元身上有錢,但方奕不讓他花錢,非要請他,吳中元無奈,只能由得他。
現在有很多人羨慕公職人員的鐵飯碗和朝九晚五并因此仇視他們,實則公職人員的工資并不高,只能保證他們的衣食無憂,而他們付出的代價是永遠不可能成為富人,因為上級不允許他們經商,而想要權利雙收,那就要面臨進去的風險。
一頓飯花了方奕四千多,一千多的飯菜和三千多的酒水,二人喝了一瓶茅臺,經常有人說自己喜歡什么牌子的煙和什么牌子的酒,就好這口兒,這其實都是自欺欺人的說法,論口感和品質,茅臺中華的確上乘。
吃飯之時方奕猛打感情牌,回憶二人一起自鄱陽湖尋找癩頭黿的情景,又講述自己和王欣然一起執行過什么任務,吳中元知道方奕這么做是有目的的,卻并不反感,因為大部分的善意其實都是有所圖求的,不能因為對方有所圖求就否定對方的善意。
古代的酒水度數很低,連二十度都沒有,突然喝五十多度的,加上沒有以靈氣壓制酒力,吳中元就有些微醺,他隨身攜帶了不少補氣丹藥,便自其中找出一枚淡藍色的洞玄靈丹送給了方奕,又隨手送了方奕一程,直接將他送回了十八分局。
送走方奕,吳中元開始斟酌去處,他也沒往遠處去,見不遠處有家敬老院便隱身去了那里,他這次回來沒什么具體的觀察對象,任意一個地方,隨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他的觀察目標。
他去到敬老院的時候敬老院正在開飯,這是一家普通的敬老院,伙食一般,里面住的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老頭多,老太太少。
氛圍和氣場這東西是真實存在的,老人多的地方免不得透著一股垂暮之氣,老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慢,吃飯慢,說話慢,走路慢,不管干什么都慢。
吃完飯,老人們開始曬太陽,曬太陽的時候免不得說話聊天,話題主要分為兩種,一是談論子女,虛榮之心人皆有之,老人也不例外,他們會談論自己的子女有多優秀,有多忙碌,所以才無法親自照顧他們,只能將他們送進敬老院。
這其實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心理,看的出來他們并不喜歡敬老院,被送進敬老院的老人都有被拋棄的想法,但他們極力的給子女尋找借口,以此自我安慰。
除了子女,老人們談論的更多還是過往,也就是回憶過去,年輕的時候做過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有哪些別人不敢做的事情自己做了。
吳中元耐性好,自午后一直聽到三點多老人們回屋,總結的結果是這些老人其實也沒做過什么與眾不同的事情,值得回憶并欣慰的事情少之又少,實則在同樣的教育,相似的環境之下,大部分人的意識形態和生活軌跡都差不多,很少有人是真正與眾不同的,更多的都是自以為與眾不同。
吳中元一直等到敬老院吃晚飯才離開,他并沒有因為老人們在敬老院心情郁悶而去怪罪那些將父母送進敬老院的人,真正不孝順的子女也很少,大多都是忙于生計的可憐人,他們沒有過多的精力去照顧和陪伴自己的父母,只能將父母送到這里來。
其實每個人都應該去趟敬老院,去看看那些垂暮老朽之人,平庸無罪,但甘于平庸,不思進取真的有罪,哪怕只是為了年老之后多些吹牛炫耀的資本,年輕的時候也得鼓起勇氣,做幾件轟轟烈烈的大事。
這家敬老院之所以人多是因為離醫院近,不遠處就是一所地級市的大醫院,夜幕降臨之后吳中元又去了那里。
他沒有進病房,而是坐到了樓頂,他現在感官異常敏銳,而且還可以同時聆聽多人談話而思緒不亂,他所在的大樓是腫瘤科的住院樓,這里住的大部分都是惡性腫瘤患者,說白了就是癌癥患者。
吳中元身邊放著一個果籃和一些干果,果籃和干果都是他自醫院里面的超市拿的,這是一家黑心超市,賣的東西比外面貴很多,他偷吃這點兒就算給挨坑的顧客報仇了。
世間萬物皆由氣息凝聚而成,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氣息,由于這里都是惡性腫瘤患者,發出的便是陰郁黑氣,吳中元此時就像坐在一個冒著黑煙的大煙囪上。
吳中元是六點多來的,坐到晚上十一點多,十一點多病人和陪床的幾乎都睡下了,也聽不到什么了。
五個小時,他聽到了很多不同的談話,但大致還是可以歸為幾類,最多的就是心疼醫藥費,以農村患者居多,城里人也有,別說沒有醫保,就算有醫保,很多特效藥物也是不報銷的,一個人生病,真的能夠拖垮一個家庭,而且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拖垮。
這時候信奉平凡可貴的人就抓瞎了,沒錢說什么都白搭,沒錢人家就不給上藥,也不能怪醫院狠心,因為醫院也要生存,而且站在平等交換的角度,治療用藥也應該給人家醫院錢。
偷偷的哭,長吁短嘆,打電話借錢,抽悶煙,這些都無濟于事,誰都知道工作很累,想要賺錢肯定要多付出心血和汗水,誰不知道隔三差五喝頓小酒兒很舒服,誰不知道下班之后打個游戲很有趣,誰不知道周末釣魚游玩很愜意,但安逸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收入的減少,不止書到用時方恨少,錢也一樣,父母妻兒需要時自己卻拿不出錢,這是一個男人最大的悲哀,也是一個男人最大的失敗。
五個小時的聆聽,吳中元也聽到了很多謊言,他很納悶兒,都病成這樣了,很多病人竟然還選擇相信家人的謊言,相信自己沒事兒,是被強烈的求生欲沖昏了頭腦,還是因為懦弱而不敢面對現實。
該來的總會來,該面對的遲早要面對,不會因為選擇不去正視而不發生,所有患者都是有心愿和牽掛的,但是總結之后吳中元發現一個規律,那就是所有的遺憾和心愿其實都是可以在得絕癥之前做好的,不是上天沒給他們機會,而是他們一直在拖,一直在懈怠,直到生病了才開始著急,這是明顯的后知后覺,如果不生病,他們可能到七老八十也還會拖。
也有一些病人是清醒的,能夠勇敢的面對現實,自知命不久矣開始安排后事,主要表現是強烈要求出院,不想多花錢,連累自己的家人。
正所謂太上無情,指點乾坤的圣人首先要將自己自人世間的情感中超脫出來,只有超脫才能旁觀,只有旁觀才得公正,按理說吳中元是不應該出手改動什么的,但是最終他還是出手了,是五樓病房的一個女病人。
這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家人都陪在身邊,家人都在騙她,說她沒什么大礙,而女病人卻知道自己得的是絕癥,但是面對家人善意的欺騙,她并沒有戳穿,而是全力配合他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而且在隨后的交談之中有意無意的告訴了家人家里有多少積蓄,自己的首飾都放在哪里。
在家人強顏歡笑的時候,她竟然能夠配合著笑出聲來。
不遇到重大變故,永遠不知道誰是勇士誰是懦夫,吳中元很佩服這個女人的心理素質,但他更佩服的是這個女人的高尚,絕大部分人都會將家人視為負面情緒的垃圾箱,一味的傾倒苦水,希望得到更多的關心,這個女人并沒有那么做,她將好的情緒都給了家人,巨大的心理壓力自己承擔了下來。
莊子有語,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站在這個角度上說吳中元應該悄然出手,悄然退去,不應該驚動任何人,甚至不應該驚動患者本人,但吳中元并沒有這么做,而是現出身形,光明正大的走進了女人所在的病房。
女人的作法令他很是感動,他要當著她的家人和同病房其他病人的面表揚并褒獎她,而他也的確這么做了。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吳中元便離開了病房,沒有給女人一家人向他道謝的機會,他之所以這么做也并不是為了得到他們的感謝,而是他想要這么做。
離開醫院時已經快十一點半了,吳中元再度斟酌去處,想到昨晚大鼻子所說的酒吧,他便有心過去一探究竟,但是轉念一想,總往藏污納垢的地方跑好像有些不妥,但是再一想,貌似也沒什么不妥,自己此番回來本來就是為了觀察紙醉金迷和燈紅酒綠的。
打定主意,便坐上了醫院門口的出租車,“去酒吧。”
“哪個酒吧?”司機問道。
“最熱鬧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