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沈采苡詢問,姚湘君一幅昏昏沉沉的模樣,似乎并未聽清她的問題。
崔長青卻又迫不及待:“燕王妃,你又何必逼迫姚四姑娘?她已經被你殘害至此,你還不肯放過她么?”
不愧是讀書人,嘴皮子自是利索,仗勢欺人、心狠手辣等等,臟水潑得極是爽利。
燕王冷冷看崔長青一眼,沉默片刻,伸手捅破了屏風上的畫紙,便直接看到了內室里的情形。
姚湘君半靠在大迎枕上,瞧著昏昏欲睡的模樣,沈采苡站于床前,脊背挺直,燕王垂了眼眸,片刻后,目光落在姚湘君身上。
內室并不小,但再大,也只是個寢室,燕王武藝極好、又精于騎射,故而眼力耳力等等,都被鍛煉的極其出色。
他雖然沒有沈采苡那種過目不忘的能力,也沒有沈采苡天生目力過人,然如今人在眼前,以他目力,自然敲得清楚,姚湘君瞧著是昏昏欲睡的,似乎極沒有精神,但是她的后背,并沒有完完全全靠在大迎枕上,而脖頸也是同樣。
都是撐起來的。
所以她并沒有自己表現出來的那么的昏沉,這只是在作態。
燕王頭開始疼痛,然而在疼痛狀態,心思卻無比清明,想起沈采苡之前擠兌姚湘君的話,竟然明白了姚湘君這般作態的意思姚湘君這是在明知道沈采苡不是兇手的情況下,又想看沈采苡出丑,又不想背上沈采苡的惡名,所以讓別人做惡人,自己得好處。
就如同原先,她吊著自己,卻又不拒絕自己,還讓自己愧疚。
到這會兒,燕王越來越清楚,姚湘君看似清白之下的卑劣。
他忍著痛,頭上冷汗落下,卻一聲不吭。
崔長青說的慷慨激昂,并未發現燕王把屏風捅破,也沒發現燕王冷汗淋漓的樣子。
直到沈采苡在姚湘君的作態、崔長青的指責里,回頭看向屏風外,詢問燕王:“殿下也覺得,臣妾該跪下謝罪么?”
燕王看了門外,喊了一聲:“師公。”
他聲音嘶啞,但并不低,姚瑀在門外,應該是聽得清楚的,但是姚瑀卻一直沒有出聲其實燕王知道,在他出聲后片刻,姚瑀便離開了。
姚瑀雖然放輕了腳步,然而他常年練武,耳聰目明,把聲音聽了個清楚。
失望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
頭痛也愈發的強烈。
不該是這樣的啊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四皇子的心頭,有萬般復雜滋味涌上。
“殿下。”內室里,沈采苡又出聲詢問,燕王忽然勾起唇角,他想看看,人啊,到底能卑劣到何種程度,他想看看,姚湘君能無恥到何種地步。
索性一次恩斷義絕,以后對立了,他也再不必顧忌這兩個從小就被他看得極重、卻又讓他失望的人。
到時候,他對姚家下重手,便也沒有了顧忌,至多看在師公曾教養他的份上,便是姚家犯下大罪,他也留姚家一家老小的性命便是。
其他的,便沒有了。
“好。”燕王聽到自己聲音沙啞,說出了這么一個字。
然后,他就看到,姚湘君面上有壓制不住的得以笑容,而沈采苡,面色驚愕,又含了痛楚和極深極深的失望。
那痛楚如同利劍,刺入胸口時候,讓他心痛,卻又產生了希冀。
若此刻,沈采苡拒絕,與他鬧騰,他定然立即帶她離開。
卻見沈采苡只是紅了眼眶,而后緩緩點頭,面上竟然還帶了笑:“這就是殿下的意思么?臣妾知曉了。”
說著,便轉身面對姚湘君。
燕王大驚,頭疼又心底難受,卻急忙繞過屏風進入內室。
他怎可能真讓沈采苡朝著姚湘君下跪!
眼見沈采苡要下跪了,崔長青就像是看到沈采苡跪在了自己女兒靈前一樣,正激動著,見燕王要進去,他下意識伸手阻攔,卻不想,據說身經百戰曾百勝的燕王,竟然被他用力一拉,便拉得一個趔趄,摔在他身上,崔長青正扶著燕王站起的時候,卻聽得室內傳來“砰”的一聲,繼而便是姚湘君和松竹的尖利驚叫。
崔長青急忙看去,卻見燕王妃右臂上,錦衣逐漸被鮮血浸透,滴落地上,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燕王此事身體已經越過了屏風,雖然被扯著跌倒,卻是看到了整個過程的。
沈采苡轉身后,朝床邊走了兩步,而后便毫不猶豫,抬起右臂狠狠磕在看青銅香爐上,那決絕模樣,讓燕王目眥欲裂,他揮開崔長青沖了過去。
“沈采苡!”燕王立在沈采苡面前,厲聲叫她名字,又是心痛,又是恨極。
到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天情緒不對,不光是因為要瞞著沈采苡、沈采苡要受委屈,所以心虛。
他還有不豫,而這些不豫,是因為沈采苡妥協的太過輕易。
自己就這么不值得她信任么?
“去請太醫來。”燕王不敢動沈采苡,厲聲呵斥嚇呆了的松竹,而后小心捧著沈采苡手臂,怕她端著會疼。
崔長青也被嚇到了,嗓子眼堵著,半晌說不出話來,甚至有些失魂落魄的。
同樣,姚湘君和松竹也被嚇壞了,若非燕王那一聲厲喝,他們都回不過神來。
“疼么?”燕王問了個傻問題,沈采苡額上冷汗滾滾,卻死死咬著唇,不吭一聲,此刻聽燕王問話,她才緩緩抬頭,看著燕王。
疼啊,怎么會不疼呢?只是,她怎么可能會下跪?
非但不會下跪,她還要站得直直的、脊梁也挺得直直的,并讓姚家種惡因,得惡果。
她咬著牙,忍著疼,神思卻是清明無比。
她瞧著燕王,燕王那關心痛楚的神色,絕非作假,
沈采苡心底,疑惑頓生,燕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竟然有些猜不透,但她極是擅長抽絲剝繭尋求真相,如今抓著了一點兒疑惑,微一思忖,想著燕王平日里極為敬重姚瑀,琢磨著可能是因此,他才要自己咽下委屈,前來道歉 沈采苡便迅速定了心,張口時候,便是誅心:“殿下,您欠姚家的,臣妾這一條胳膊可夠?若夠,便是臣妾幫您還清了姚家的恩情,您可高興?”
姚家是臣,燕王雖不是君,卻也是主,臣子對主,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姚家卻挾恩求報,可算是大逆不道。
待得此事傳出去,姚家就算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的。
何況姚琛位極人臣,只要他在,別人便不能更進一步,只要姚琛有了可以被攻訐的把柄,相信有很多人,都愿意把姚琛拉下去,進而把姚琛提拔上來的學生和同鄉拉下去,好自己上位。
她如今無能,可不代表,她會忍氣吞聲。
至于燕王大約聽著這話,是不會感動的,可能反而還會生氣自己陷害姚家事情。
但又有什么關系,她本就不喜歡算計來算計去的日子,如今雖沒有撕破面皮,但惹了燕王不喜,她便也可以不要再理這些事情,真真正正休息一段時日。
畢竟,如今燕王這邊形勢穩定,沈家也算是站穩了腳跟,牽扯著許多權貴的利益,那些權貴,也不會眼看著沈家受難 當然,他們可能會因為自己失寵,便開始覬覦沈家如今掌控的買賣,但是沈采苡相信,哥哥和大伯父都是有能力的人,在占據優勢的情況下,絕不會輕易被人打倒。
而且沈采苡又瞅了一眼燕王,他瞧著愧疚心疼又有些惱恨,且不說他為何惱恨,有他這份愧疚在,便是他暫且生氣她陷害姚家,卻也總會過去的。
但愧疚卻是比生氣更深的情感,也會持續很久。
這般琢磨一番,沈采苡眼淚忽然落下:“殿下,臣妾想回王府”
“好,我們回王府。”燕王立即答應,“且稍帶片刻,讓大夫看下,我們便會王府。”
常為姚家看病的大夫很快便到了,他倒是見慣了血淋淋場面的,倒也不驚訝,立即檢查一番,眉心便是一蹙。
燕王心一提:“如何?”
大夫面有難色:“骨頭裂了,且傷到了手筋。”
青銅香爐有耳,沈采苡手臂揮在耳上,傷了筋。
“可還能好?”姚老夫人在剛剛的混亂中,便已經趕來。
讓燕王妃道歉是一回事,如今傷了燕王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到如今,姚老夫人真是后悔極了,當時想著這般做,能讓博慎書院的那些人,更向著姚家,故而默許了此事。
甚至還在燕王要來的時候,叫了因為失去愛女,故而整個人有些激憤的崔長青,琢磨著崔長青此人,大約會讓沈采苡吃些冷言冷語的。
可真么想到,事情鬧得成這樣。
真真是得不償失。
“能好。”大夫這么一說,姚家人和燕王都松了一口氣。
“不過”大夫瞧著他們這模樣,后面的話就有些不敢說出口了。
還有不過?姚家人的心,又提了起來。
“不過什么?”燕王沉聲詢問。
“不過王妃以后右手怕是不能勞累了。”大夫趕緊說完。
不能勞累啊眾人都松了一口氣,不能勞累無妨,身為王妃,又不是仆婦,自然有丫鬟婆子伺候著,不須她勞累。
唯獨姚湘君,害怕,又有些失望。
為什么,自己的手不能好了,沈采苡卻還好好的呢?
等大夫幫著沈采苡止血,又包扎好,燕王直接把沈采苡抱起,在垂花門外上了馬車,回燕王府。
送走了燕王,姚老夫人和急匆匆趕回來的姚琛,齊齊到了姚湘君的屋里:“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何燕王妃”
姚湘君正在流淚,聽到姚老夫人問她,她佯做堅強模樣,努力把淚水憋回去,而后那事情的經過講了個一清二楚。
當然,全程她都是昏昏沉沉的,逼迫沈采苡的人是崔長青,下決定的認識燕王,沈采苡則是氣性太大,唯獨她自己是一清二白的。
“這個崔長青,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姚琛怒罵了一聲。
待聽姚湘君講,沈采苡成口中言說“殿下,您欠姚家的,臣妾這一條胳膊可夠?若夠,便是臣妾幫您還清了姚家的恩情,您可高興”時候,姚琛頭腦一陣發暈。
他浸淫官場數十年,可不是光有能力就行的。
有能力的人多了,偌大的大靖朝,幅員遼闊、人杰地靈,何時缺過人?何時缺過人才?有能力,還得有眼力,能做事、會做事、會表現,進退得當,感覺敏銳,再加上過人的運氣,才能成為人上人。
姚琛什么都不缺,當然敏銳意識到,沈采苡這話,落到了別人耳中,便是極大的把柄了。
只聽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或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何時聽過,臣子可以挾恩以讓君主妥協退讓的。
這沈采苡,不安好心啊。
但是姚琛也只能心底怒罵幾句,便急匆匆進宮求見隆安帝,只為請罪,進宮前,他也讓姚老夫人趕緊準備厚禮,待他回來,一起去燕王府探望燕王妃并且賠罪。
隆安帝得到稟報,卻并沒有心情見姚琛,他此刻面色也不大好,揮揮手就讓人傳命給姚琛,讓他先回去。
姚琛無法,只能先回姚府,而后帶人去了燕王府。
卻連燕王府的門,都沒有進去,只聽說隆安帝遣了三位擅長骨傷的御醫來,給沈采苡看傷,并且,這御醫將會長住燕王府,一直到燕王妃痊愈,才會回宮待命。
御醫和太醫,同在太醫院,然而太醫好請,御醫卻是不行。
此刻隆安帝卻連遣了三位太醫來,足見榮寵。
姚琛的心,更沉了一些。
燕王府里,沈采苡喝了安神藥,雖然已經睡著,但是睡得并不安慰,燕王忍著頭疼,只坐在她身邊,瞧著她受傷的手臂,心痛已極。
若是沒有采納圓空大師的建議變好了。
若是他注意一些,也不會發生如今事情。
真真是該死。
燕王長嘆一聲,伸手撫上沈采苡面容,心中祈求她能快些好,她這么痛,讓他恨不能,這傷啊,是在他自己身上。
“殿下,您卻換身衣物吧。”白菊見燕王如此,低聲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