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極親近姚湘君。
也極尊敬姚瑀和圓空大師,對兩人的教誨,燕王不說言聽計從,然而卻會聽個七八分。
他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所尊敬的人,會與他說這個。
第一次,燕王不禮貌地打斷了他做尊敬的姚瑀的話,并沉聲拒絕:“師公,此事您不必再多言。”
您深情不悔,甚至不顧子嗣斷絕,都不肯再娶,又何必強人所難——這是燕王心中想法,他雖然不曾對沈采苡有那般至死不渝的深情,也覺得自己若能登上大寶,將會為了平衡各方,納其他妃嬪入宮。
但無論如何,其中都不會包含姚湘君。
他還沒大度到,能把一個曾把他棄若敝履的女子收做枕邊人,讓對方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他曾被當作傻子的經歷。
姚瑀輕輕皺眉。
燕王從小到大,從未有過違逆他意思的時候。
他沉吟片刻:“并不是真的要你如何,只是一個名分,也算是全了湘兒臉面…”
燕王不再打斷他的話,但神情十分堅定,顯然此事沒有商量的余地。
姚瑀眉頭深深皺起,眼中全是掙扎神色。
“明嘉,湘兒與你青梅竹馬,你就忍心,眼睜睜看她去死么?”姚瑀長嘆一聲,再次詢問。
這下輪到了燕王皺眉,他又不傻,這件事情,怎么會牽扯到性命問題。
“只是丟些臉面,如何能說是看她去死。”燕王沉默片刻,才開口反駁。
“如果只是臉面問題,師公又怎么會讓你為難。”姚瑀眼中滿是擔憂和煩惱,苦笑說道:“真的是性命攸關。”
燕王握著茶杯,輕輕摩挲,沉默等著姚瑀往下說。
他這樣,似乎是一定要刨根問底,才會做出決定,然而過往種種,姚瑀不能說。
他咬了咬牙:“其中緣由,師公不能說,須得等你主動想起…或許湘兒確實是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但無論如何,她當年總算是救你一命,年少時候的陪伴,也不是假的,明嘉,你便護她一命,算是師公求你了。”
燕王面上神色不動,心中驚疑不定。
然而結合過往記憶,加上沈采苡曾做過的分析,以及姚瑀的話,他沉默片刻,忽然開口試探:“師公是不是怕父皇不饒她?”
姚瑀驚訝,霍然站起:“你…明嘉你想起來了?”
“并未完全想起。”燕王知道,這時候他若是試探,說不定能從姚瑀口中挖出些什么,然而他尊敬姚瑀,不想在姚瑀面前,耍這些心眼。
他說:“是不是因為姚四姑娘曾經傷害過我,父皇才不肯饒她?又因為我苦苦求情,父皇才不得不忍著她?”
并未完全想起,那就是想起了一些了,否則怎么會分析出大致的因由,姚瑀苦笑著承認:“確實是如此。”
“既然如此,欠她的,我應該已經還上了才對。”燕王聲音淡漠,姚瑀從不知道,燕王也有言辭逼人的時候,會讓他啞口無言。
“就當,是師公求你了。”姚瑀顫巍巍朝著燕王行禮祈求。
他多年孤寂,身邊只有姚湘君一個親人,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姚湘君便是他最親近的人。
若姚湘君真是品行不端,姚瑀也不會來為她奔走,但在姚瑀看來,當年的事情姚湘君雖然有錯,但并無大錯,只是陽錯陰差罷了。
她那時候才十一二歲,控制不住情緒也是正常。
會差點釀成慘事,說到底,還是因為當時的燕王不正常,情緒太左,激動起來狀若瘋癲,完全無法控制,而他的身份,又尊貴。
隆安帝后來的做法,完全就是遷怒,實在是過分。
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姚家只能接受。
燕王沒說話,姚瑀有些急了,他忍不住透露了一點:“當年之事,湘兒雖然有錯,但并不致死,陛下對她的懲罰,本就過了…”
他的意思,便是說,隆安帝的懲罰太過了,本來不是姚湘君該受的,若是按照正常,根本用不到燕王求情的。
故而不能算是燕王還上了姚湘君一條命。
燕王在在姚瑀行禮的第一時間,便急忙起身扶住了他,不讓他下拜。
燕王垂目看姚瑀。
他已到古稀之年,往常見著,雖然頭發花白身形單薄,然而精神卻還健旺。
但姚湘君三月三昏迷那一次,就讓他受了大驚嚇,這兩日,大約又因為姚湘君而憂心忡忡,故而看著憔悴,老態畢露。
燕王鼻子一酸。
他見過姚瑀與眾多學子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昂揚模樣,分外不能接受他此刻老態龍鐘的樣子。
也再不忍心,讓他憂心忡忡。
燕王扶著姚瑀坐好,便如同早年間,他與其他學子聆聽教誨一般,站在了姚瑀面前:“師公,您想讓明嘉如何做?”
他有了軟化的意思,姚瑀眼睛就是一亮:“也不須如何,你就如同原先一般深情便可。”
不是沒想過讓燕王去找隆安帝求情,然而姚瑀覺得,照著隆安帝霸道的性子,怕是不會答應燕王。
只有燕王表現出還是非得姚湘君不可、姚湘君出事他會崩潰的模樣,隆安帝才有可能收手。
別看現在隆安帝什么都沒做,那是因為燕王沒有恢復原先記憶,所以隆安帝不確定燕王現在對湘兒,抱個什么心思,才不敢輕舉妄動,否則,他早就對湘兒動手了。
“非得如此么?我認她為義妹,為她尋一門好親事,如何?”燕王提出另外的辦法。
“或者,看在師公的面上,我可送她去西南,在西南,沒人敢對她不敬。”
姚瑀苦笑搖頭:“真能這么簡單解決,那就好了;若非是走投無路,師公又怎么會腆著臉來求你這種事情。”
他活得問心無愧,臨老,卻晚節不保。
可事關唯一親近的人的性命,他無法狠下心坐視不理。
“師公,我要想想,也要與王妃商量一番。”燕王蹙眉,事情怎么會這么麻煩?
父皇真會這么久遠的事情,還大動干戈?
燕王實在是難以相信。
姚瑀大約也猜到了燕王的想法,他依然苦笑:“明嘉你若是不信,可試探一二,若陛下真能對湘兒網開一面,那更好,就當師公之前什么都沒說過。”
送走姚瑀,燕王立于庭前,沉思片刻,決定還是先進宮,卻探探隆安帝口風。
而最了解隆安帝的人,不是他們這些兒女,而是他身邊兩個大太監。
燕王找上了今日不在御前當值的范公公。
他直接問起了范公公:“范公公,本王想娶湘兒為側妃,你說,父皇會不會反對?”
范公公大驚。
他覺得燕王瘋了。
“殿下,您才成婚不久,且聽說您和王妃鶼鰈情深,為何…這?”
燕王不說話。
范公公很頭大,他試探詢問:“殿下,姚四姑娘,這個…之前不是與三皇子…不過就是一個女子,您何必這么執著,若是您想要納個側妃,去找找皇后娘娘,娘娘該是熟悉京中未曾婚配的官家千金的…”
燕王注視著范公公。
他與沈采苡相處久了,聽多了沈采苡分析人與事情,雖然沒辦法像是沈采苡一樣,從許多雜亂的信息里,抽絲剝繭找出有用的消息,并歸納完善成為一個完整的線索或者消息,但針對目前這件簡單的事情,本能便分析起了范公公的反應。
他反應很大,證明此事在隆安帝的觀念里,不是什么小事,他很關注,所以范公公才會也很關注。
否則范公公會笑瞇瞇地,稍微調侃一兩句,以示親近,而后讓他去尋皇后或者隆安帝。
這才是應該是正常的。
所以,師公說的,看來是很有道理。
燕王“哦”了一聲:“可本王只喜歡湘兒…”
范公公只能賠笑,燕王假裝失落離開:“算了,本王先出宮了,明日再來。”
范公公送走燕王,二話不說,就趕緊換了衣服去御書房找隆安帝。
燕王并未曾走太遠,他就看著,范公公火燒屁.股一樣,匆匆朝著御書房趕去,他垂眸沉思片刻,放棄了去看隆安帝反應的打算,直接出宮。
他能不管姚湘君的求助,卻從未想過要她去死;何況,若姚湘君有個什么,師公怕是不能承受。
看在師公面上,他也得保住姚湘君。
燕王這么想著,心底沉甸甸的,這會兒,忽然慶幸起來,昨日松墨自作主張傳了錯誤消息,讓他不用自己親自開口。
也慶幸,他今天還沒來得及給沈采苡說明昨天他的拒絕,否則出爾反爾,燕王覺得,沈采苡會看不起他。
至于真相…燕王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告訴沈采苡。
說實話,就會傷到師公的顏面,他看得出來,今日師公來求他這些,與他而言,是很難堪的事情,想來不想讓很多人知道。
何況…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和沈采苡開口。
回到王府,晚膳后,燕王本想與沈采苡說姚湘君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么,看著沈采苡言笑晏晏模樣,他就無法說出口了。
沉默了片刻,他拿起書假裝看書,等沈采苡去洗浴,他才松一口氣,起身在屋內焦躁踱步。
內里水聲起,水聲停,忽然燕王聽到里面有人說。
“殿下愿意納那姚湘君為側妃,今日那姚瑀就上門,真真是迫不及待…”
“住口,慎言。”燕王聽到沈采苡的低斥:“殿下要如何做,輪不到你來置喙。”
“奴婢就是為王妃委屈,姚湘君那樣一個,殿下掏心掏肺的…怎么就不能把那份心,給王妃呢?”
燕王聽到了沈采苡的輕笑聲。
“不要在乎那么多,殿下已經很好了。”
明明聽到沈采苡在夸自己,燕王卻高興不起來,他慢慢退到床邊。
很多事情,許是她并不太在乎,難受也就是那天晚上那么一會兒…剛好,他也不用為難該如何開口了。
燕王覺得自己應該松一口氣的,不過這兩日太忙碌,大約是事情太多太忙,休息時間又少,他覺得自己身上有些不舒服。
過了兩天,沈采苡和燕王說,要去沈家小住:“幾個姐妹許久未曾聚過,趁著機會小聚一下,難得都能留宿,也能重溫閨閣時候情形。”
燕王當然不會不準。
他“嗯”了一聲,“本王送你過去。”
當真便扶了沈采苡上馬之后,自己也翻身上馬,朝著沈家而去。
給自己長臉的事情,沈采苡當然不會拒絕。
等到了沈家,沈琰等人不在,雖然劉氏熱情留燕王用飯,燕王還是婉拒了。
沈采苡扯了扯劉氏衣袖:“殿下今日忙得很,真是沒空,不是推脫,且等下次吧。”
“你這丫頭,既然殿下忙碌,你怎的還要來小住,照顧好殿下才是正事,至于家中事情,你大伯母可以操持的。”劉氏嗔怒點著沈采苡的額頭埋怨。
沈采苡回到沈家,回到熟悉的地方,嘿嘿一笑,才不怕劉氏埋怨。
“我也覺得殿下這次來,比上次精神差一些。”李氏仔細看了燕王兩眼,而后說道,“知道殿下忙碌的事情,都是關系西南百姓的,確實是不能懈怠,然而殿下也真要愛惜自己才對,否則豈不是讓親人憂心?”
被人關心,而且不是虛情假意的那種,燕王心頭熨帖,“嗯”了一聲:“本王知曉了。”
他看了沈采苡一眼,她也正朝他看來,燕王避開了,再次與劉氏告辭。
劉氏有些遺憾,但沈采苡這么說,想來也不是虛言,劉氏殷切叮囑幾句,讓燕王要保重身體,才讓人送了燕王出去。
等燕王離開,劉氏和李氏把其他的人都支了出去,然后開始關心沈采苡的肚子。
“你在王府,那些良醫所太醫請平安脈時候,不一定會說實話,我估摸著你這兩日肯定要回來的,打算請個大夫為你診脈,看是不是需要調養身體…”劉氏與沈采苡說了一番話。
半年了,若是一般來說,不曾有孕,也不是什么大事,畢竟時間也不算長,可燕王年紀在哪兒!
沈采苡哭笑不得:“我身體好著呢,魯嬤嬤時常為我把脈的。”
但是劉氏和李氏堅持,沈采苡只能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