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明宮出來,陳景樂心情輕松不少。
該做的他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就看神策軍自己表現了。
作為一支軍隊,也是李唐目前手里掌握的,唯一一支能拿得出手的正規軍,必然要經受戰火的洗禮,才有可能成長為一支所向披靡的強軍。
陳景樂從來沒想過,會讓神策軍繼續它前身的道路,單單拱衛京師就行。
如果是那樣,他為什么還要費這么多心思,去折騰去訓練去打磨?就保持原狀好啦。
事實證明,同一塊鐵,最終變成什么樣,完全取決于其鍛造過程。
只要愿意花心思花時間,一塊生鐵,哪怕成不了神兵,成為一把利器,還是可以的。
陳景樂離開后,李況亦從書房中出來。
就站在門前石階上,遙望整座長安城。
這是他李唐的江山,可惜,傳到他手上,也就剩這么個長安城了。
繁華依舊,風景依舊。
然而現在,就連這最后的長安城,也有人想要從他手上搶走。這樣的人,還不止一個兩個,遍地都是。
難道朕給你們的還不夠嗎?
你們要權,朕封你們為節度使;你們要兵,朕允許你們自行從地方招募;你們要錢,朕也允許你們征收賦稅。
可是你們卻貪得無厭,還想要朕這個位置?
很好,好得很吶!
想到這里,李況稚嫩的臉上閃過一絲猙獰,一閃而逝。
“王公公,你說,會像國師說的那樣,我們真的能贏嗎?”
王公公微微躬身,細聲細語:“陛下,老奴覺得,國師不像是信口開河的人。再說陛下,您心里早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李況沉默不語,良久才幽幽一嘆:“回去吧…”
其實自從國師上任,近一個月以來,長安城內的變化,他是有目共睹的。
如果說原來的長安城,暮氣沉沉,行將就木,那么現在,就是重新煥發生機。盡管還處于萌芽,可是生機勃勃,宛如枯木逢春。
他曾偷偷拋出皇宮看過,盡管百姓依舊困苦,但起碼不再像以前那樣毫無希望地活著。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男人。
李況很慶幸,自己做出了這輩子最正確的選擇。
“是!”王公公躬身應道。
李況大步走在大明宮,昂首挺胸,嘴上無聲呢喃:“國師啊國師,朕真的將全部賭注都壓在你身上了,你可千萬別讓朕失望…”
陳景樂曾和李況聊過,說,這是最壞的時代。
因為連年戰爭,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人命如草芥。
但對某些人來說,這又是最好的時代。
群雄并起,諸侯爭霸,才能出眾者,建功立業,名垂青史。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如果大唐贏了,那么他李況,后人談論起來,應有的贊嘆絕不亞于太宗玄宗,那樣他也能昂首去見李氏列祖列宗了。
但要是大唐輸了,那么他,將會被刻在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如胡亥,如楊廣…
所以,這場戰爭,注定只能贏,不能輸!
“國師大人!”
陳景樂一回到神策軍統帥營帳中,李勛等人頓時迎上來,期待看著他。
陳景樂點頭,往主座上坐:“陛下已經同意出兵。”
一句話讓眾人頓時欣喜。
“太好了!”
“終于不用再憋下去了,這一次,我們要和他們來一次硬碰硬的!”
“沒錯,干他丫的!”
“但是陛下也說了,出兵沒問題,問題是只能贏不能輸!”
陳景樂淡然道,絲毫不介意給他們潑冷水。
然而這群家伙跟打了雞血似的,一個比一個亢奮,聽到這樣的話,也只是多幾分肅然,絲毫不懼。
陳景樂微微哂笑:“行了行了,先說說你們討論得怎么樣?”
“回國師,吾等已商量好多份作戰對策。”李勛連忙回答。
陳景樂點頭:“說說。”
其他人連忙噤聲,李勛肅然道:“華州韓建來犯,目標是京畿無疑,那么路線便有跡可循。最大可能是自雍州路經高陵,再過渭水最后入耿鎮。末將建議可以在高陵設伏,若能一擊擊潰韓建部最好,若不能,則退守耿鎮,重振旗鼓。”
陳景樂沉吟:“如果在高陵設伏,諸位有何建議?”
李勛信心滿滿:“吾等一致認為,墮龍坑是最適合設伏的地點。”
“墮龍坑?”陳景樂眉頭一揚。
“是的,墮龍坑乃是高陵北面十里外一處山谷,地形狹長,狀若葫蘆,兩邊山坡灌木密集,便于隱藏身形,絕對是上佳的天然伏擊位置。我們可以事先埋伏在這兩邊,等他們經過時,打他們一個猝不及防。”李勛正色道。
陳景樂微微頷首:“聽起來不錯,不過,萬一對方識破了呢?”
李勛顯然也想過這種情況,就說:“那就強攻!墮龍坑地形特殊,我們可以實現在山坡上準備好巨石和滾木。只要韓建敢進來,保管讓他們有去無回!”
“你這么肯定他們會走墮龍坑?”陳景樂沉思。
李勛依舊信心滿滿:“這是雍州至高陵最近的一條路線,若是繞道而行,起碼要多花一到半日時間,以韓建的性格,斷然不會選擇繞道。就算他選擇繞道,最后依舊要經過高陵,我們可以據城而守,也可以主動出擊!”
“其他人怎么說?”陳景樂目光看向其余人等。
“末將附議。”
“附議…”
“好,就這么辦。”
陳景樂起身,面容冷峻:“傳令!神策軍全體將士,收拾行李物品,一刻鐘后出發!目標,高陵!”
“末將遵令!”營帳內眾將齊聲應是。
軍令發出,整個神策軍瞬間動了起來,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
因為,戰爭要來了!
聽到要打仗的消息,長安城內不少人人心惶惶。哪怕作為國都,依舊免不了兵戈之災。
遠一點,當年的吐蕃軍隊就曾攻入長安,近一點,五年前藩鎮軍隊也一度踏入長安。
這座千年古都,是這個時代最璀璨的明珠,也最容易引起強盜們的覬覦。就連大明宮,日后都要毀于戰火,留給后世的,只有些許斷壁殘垣。
陳景樂只能暗暗搖頭,希望這一次,歷史不會再重蹈覆轍吧。
敵軍尚未壓境,看似還算平靜的長安城,事實上早已暗潮涌動。
“都來吧,都來吧,讓我看看你們有幾分能耐!”陳景樂目光凌冽,目光望向湛藍天空。
如果他也有一根伸縮自如的棍子,真想破開高高在上的云層和罡風,看看后面到底是什么魑魅魍魎妖魔。
神?佛?
這段日子里,他通過翻閱皇宮里的典籍,發現當初的安史之亂,似乎不像后世記載的那么簡單。
“博弈嗎?那么,我又是哪一方的棋子呢?”
陳景樂嘴角含笑,淡漠且冷。
“王哥…”
王鐵柱低頭,發現有個小家伙站在他身旁,有點怯弱。
是本家的王玄亮,這孩子老早沒了爹,老娘在大戶人家當下人,也是個命苦的。不過這年頭這種情況太多了,大家都習以為常。
同樣是迫于生計,他加入了神策軍。
“干嘛?”王鐵柱小聲問。
王玄亮咽咽喉嚨,壓低聲音:“你怕不怕?”
王鐵柱眉頭微皺:“有什么好怕的?再說,怕有什么用?怕是除了哭以外,最沒有的事。上到戰場,關鍵要機靈,要夠快準狠,在敵人干掉你之前,先干掉對方,就能活下來。”
“我、我還是有點緊張。”王玄亮縮著脖子,目光飄忽。
盡管已經接受過多次思想教育,但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說不緊張那是假的。
王鐵柱拍拍他肩頭:“別怕,我們足足五萬人呢,對面才兩萬,甚至還不到兩萬,一人殺一個,對面就全軍覆沒了,還不夠我們殺的。”
“好像也是,呵呵呵…”王玄亮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萬鐵柱再次拍拍他肩頭,不再多言。
王玄亮則攥緊拳頭,暗暗給自己打氣。
“放心吧蘭蘭,我一定會回來娶你的!”
長安城外,戶縣清涼山,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觀。
“師父、師兄,你們…”
小道童剛做完功課,卻發現自家師父師兄背好行囊,似乎準備出遠門。
小道童眼神茫然,是要下山云游嗎?為何不曾告訴自己?
忽然心頭一陣發慌,連忙跑過去。
老道士嘆氣,伸手拍拍小道士肩頭,欣慰一笑:“為師要與你師兄他們下山一趟,可能需要時間比較長,你自己在山上觀中,記得閉緊大門,保護好自己。
記住,不要隨便輕信別人,這年頭人心壞得很。若碰上壞人,記得為師教過你的,知道該怎么做吧?”
“弟子知道…”小道童瞪大眼睛,怯怯道。
“記得就好,凡事三思而行,但求問心無愧。若是有鄉民逃難上山,能幫則幫,前提是護住自己周全。如果他們想在山上長住,那么允許他們在東峰那邊安家,就說是為師說的。”
“弟子明白…”
“行吧,記得照顧好自己,為師去了。”
“師父,你帶上我好不好?”
“傻小子,祖師爺傳下來的衣缽,終究要有人繼承的…”
小道童站在觀前臺階上,呆呆望著師父師兄他們背著包袱,一去不回頭。
“師父,您說,我等此去,何時能再回?”弟子問。
老道士抬頭望天,輕笑:“待到天下平定,盛世之時。”
“若是等不到盛世呢?”
“那,便不回了…”
“千仞峰頭一謫仙,何時種玉已成田?開經猶在松陰里,讀到南華第幾篇。”
山路上,遠遠傳來抑揚頓挫聲音,伴隨爽朗大笑。
“從今天提前,大興寺正式閉門謝客。”
大雄寶殿內,檀香陣陣,老和尚敲木魚的動作忽然頓住,輕聲說。
身后的小和尚摸摸光頭:“師傅,為什么呀?”
老和尚篤篤兩下木魚,有氣無力:“佛說,滅一切見聞覺知,內守幽閑,猶為法塵分別影事。”
“哦。”小和尚似懂非懂。
陳景樂站在高臺上,臺下齊壓壓的人頭,一片寂靜。
五萬士兵,還不包括火頭營跟工兵營,所有人目光望向臺上最中間那道身影,眼神敬畏中夾雜著崇拜。
望著這些士兵,陳景樂心中驀然涌起一股潑天豪情。
大丈夫躍馬橫刀,雖九死亦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