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三點,寧靜被一陣密集的槍聲打破。
顧覓清一下就從凳子上彈了起來,一下就靠到了窗戶邊,伸出手將鏡子探出窗簾,看了看。
“是他們的例行鳴槍吧。”顏九成從床上爬起來卻并不看窗戶,而是立刻看了眼筆記本里的監控,只見房間里的記者們早已習以為常,大多數翻了個身繼續睡,唯獨肖爾克一下就掀開被子彈了起來。
他沖到窗戶那拉開窗簾,拿起望遠鏡往外一看,隨后立刻開始收拾東西。
“收拾東西,準備干活。”顏九成見狀,立刻背起相機背包,里面早已放好了各式間諜武器。
“現在就出發?”顧覓清雖然有些疑惑,但麻利地沖到浴室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的臉,將一些假皮弄得更服帖一些。
也怪不得顧覓清驚訝,要知道現在才凌晨三點,剛剛雖然有槍聲,但是這是這片區域多年來的一個不成文的習俗:這里的人們相信,在凌晨三點的時候鳴槍,那些因為戰爭而死亡的親人們便能順著槍聲找回家,靈魂會在家里呆到四點半,太陽開始往外冒,萬物復蘇的時候,便離開。
這跟東方神話里凌晨一二點鬼門大開,陰氣足,是差不多的意思。
“咚咚咚。”顏九成的門被人猛烈地敲了起來。
顧覓清立刻手持槍靠在了門的后面,朝著顏九成瞪了一眼,示意他不要站在門口的位置,以防對面開槍打破門,中彈。
“不要緊張,應該是肖爾克。”顏九成伸出手拍了拍顧覓清的肩膀,拉開門。
“哥們,你不是也去c區嗎?出發了,我早上得去拍格桑。”門外果然是肖爾克,他身上背著相機背包,穿著一件棕色的牛皮夾克,嘴巴里還插著牙刷,說完后就跑到了自己的房間。
顏九成連忙叫起了老吊和宣林,前后也就三分鐘的時間,一行人聚集到了樓底下。
此時,一陣冷風吹了過來,空中飄起了綿綿細雨。
幾個人紛紛打了個寒顫。
在這里是春季,都說可度三九,難熬春寒。這話不假,在這里倒也適合,這春寒說來就來,昨兒還熱得很,這大早上就跟結了冰似得。
“這地方也倒春寒啊?”老吊從兜里掏出煙,剛想點著,想了想,還是不抽,免得火星子引來槍子兒。
“這么多人?”肖爾克跑下樓梯,見底下居然站著四個人,滿臉錯愕。
“介紹下,司機,攝影師,還有…”顏九成手一伸,攬過顧覓清:“我女朋友,跟我一樣擅長戰場報道。”
肖爾克昨天就見過顧覓清,也知道老吊和宣林是跟顏九成一起,可這么多人都去,他顯得十分意外,立刻搖了搖頭:“不行,人太多了,不安全,一個下來,都死翹翹。”
“那分兩輛車吧,我開個車,宣林,肖爾克,你跟我這車,顧覓清你們開個車。”老吊立刻接話,朝著肖爾克伸出手:“我前年來過這,對這一塊熟悉,交個朋友。”
老吊自來熟的性格以及讓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讓肖爾克連忙伸出手。
顏九成知道,這個汪洋大盜最擅長的就是短時間內讓陌生人對他有種莫名的信任感,只見肖爾克點了點頭:“那行,不過我要去拍下格桑,我還是跟顏九成的車吧。”
說著,肖爾克就往院子里走去,那里停了幾輛車,其中一輛就是老吊他們準備的。
“注意配合,我掃過的地方,你們立刻去安置信號。”顏九成低聲說了句,拍了拍老吊的肩膀:“不要跟我們太近,也不要太遠。”
“你們這車太新了,不行,開別人的吧。”肖爾克圍著老吊的車轉了個圈,連連搖頭,伸出手摸著另一輛車的幾個彈孔,解釋道:“沒有彈孔的車,容易招彈孔。”
這是在戰區工作得時間久的記者都會有的小小迷信了。
就好像,最安全的地方是彈坑里一樣,總會覺得有過彈孔的車要好一些,而沒有彈孔的車是肯定要吃子彈的。
老吊猶豫了一下。
這車看著是普通的面包車,實際上放了不少間諜武器,要是換了車…
“我們這車好一點,馬力足。”顏九成快步走了上去,一把拉住要上其他車的肖爾克,從他兜里拔出槍,笑道:“新車,新彈孔,好運勢。”
砰地一槍,打到了車門上,留下一個凹下去的彈孔。
“今兒這車中過子彈了,不會再中了,上車吧,兄弟。”顏九成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駛,顧覓清跳到了駕駛位開車,隨手把一袋子娃娃丟到了后座。
肖爾克想了想,是這個道理,既然今天中過子彈了,那肯定不會再中。
是好運勢。
得上這輛車。
于是他也跳了上去,坐到了后座。
“東邊過去。”肖爾克指了指,伸出手撥拉了塑料袋一下,看了看里面的娃娃。
“我們來過,認識路,你告訴我格桑在哪就行,先送你過去采訪,我們也過去看看有什么好拍的。”顧覓清一踩油門,車沖出了院子,深夜的道路上,車啟動的聲音顯得格外地大。
顏九成把國旗從兜里拿出來,打開窗戶吸到了車頂,肖爾克也是如此,把他的國旗吸到了另一側。在這里,無論是政府軍還是黑組織都知道,在車上掛了國旗的,通常是記者。
這樣,雖然會引來黑組織,搞不好把你給挾持走了,但是起碼可以躲避三國政府軍交火時候大部分的誤傷,現在要去的是戰區,這條路政府軍云集,黑組織較少。
“去墓地那塊吧,格桑他哥哥今天下葬,我得拍一拍。”肖爾克說到這里,輕輕地嘆了口氣,看著窗外,苦笑一聲:“那邊料還挺多的,多慘的料都有,你們找找。”
顏九成通過后視鏡看著肖爾克,見他打開塑料袋,從里面拿出一個娃娃,目光有些悲傷。
“一會,你們把娃娃給格桑一個吧,這孩子一直就喜歡娃娃,她媽媽還在世的時候,她天天抱著個布娃娃。”肖爾克把娃娃遞給顏九成。
“你怎么不自己給她呢?”顏九成問道。
“還是你們給吧,怪可憐的,這孩子。”肖爾克把手指插入頭發里,這頭發恐怕好多天沒洗了,頭皮屑直飛,亂糟糟的。
“你跟拍她多久了?是要做個系列嗎?”記者出身的顏九成判斷出了點什么,問道。
肖爾克點了點頭,幽幽地嘆了口氣。
肖爾克跟拍格桑蠻久了,得六個月吧。
第一次拍格桑,是正開戰的時候,她爸爸抱著她在橫飛的地方跑過,肖爾克當時正好按下快門,格桑就這么進入了他的鏡頭。
當時,他沒覺得格桑有什么不一樣。
“你要知道,在這地方拍一個戰火紛飛下哭泣的兒童,很容易,現在連死亡拍起來都沒什么觸動了,到處都是死亡,天天有平民喪生。那天我按下快門的時候,真沒想到格桑會成為我長期跟拍的對象,可是回來一篩選照片,她真的太不一樣了。”
肖爾克的眼睛里迸發出激情,那種記者看到了震撼人心的畫面的激情,亮亮的。
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一張有些褶皺的照片,遞給顏九成。
顏九成一看,心中一動。
這是一張有些昏暗,甚至角度不怎么符合照片黃金分割線的照片,如果放在平時,這肯定是拍爛的照片。格桑被一個年輕的,拼盡了全力的男人抱著,那個男人的臉上有傷痕,淌著血,有些消瘦的手臂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女兒,身后跟著滿臉驚恐的格桑媽媽,和一個哇哇大哭的小男孩,小男孩的后面,是一個轉過頭看著飛過來的磚瓦的年輕男人。
那個年輕男人應該就是昨天死了的那人。
格桑呢?
她沒有哭,沒有鬧,而是笑了起來,手里拽著一個小風箏。
她的笑容是那么地純真,像天使一樣,那種強大的安全感和對父母絕對能保護她的信任,在一個四五歲女孩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我跟拍她這六個月,她的笑容一點點消失。”肖爾克再一次把手指插入自己的頭發,他在很難受的時候就會這樣,看著窗外:“先是爸爸死了,后來小哥哥死了,就那個地上跑的,隨后她媽媽死了,就剩下這個。”
肖爾克指了指那個扭過頭沒拍到正面的年輕男人,不再往下說。
最后一個親人,昨天也死了,還被人割了頭。
這一組照片,記錄了小桑格的悲劇,而記錄一個平民,尤其是孩子的悲劇,是最能在世界上引起反響的。引起了反響,便讓人關注這里。
關注這,一個打了十幾年的地方,肖爾克用他記者的力量,試圖喚起國際仲裁的注意,還這里和平。
車停到了一片廢墟處。
這是靠近戰區最外圍的地方。
下了車,濃霧可見度不高,可卻聽得到各種哭泣聲,有女人的,男人的,孩子的,老人的。有聲嘶力竭的,有哭沙啞了的,也有扇自己耳光的。
這一片廢墟,是平民的墓地,可是卻沒有安葬的地方,因為死的人太多太多了,都是丟到一個大坑里,隨便往下推點東西,埋了。
顏九成走了兩步,踩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他彎腰一看,只見一只手從廢墟里伸出來,被他踩著,他連忙彈開。
這地方,到處是死人,滲得慌。
“每周會有挖土機過來,把這些新死的人弄個大坑,堆一起。”肖爾克指了指遠處:“格桑在那。”
不遠處,濃霧之下,一個小小的單薄的身體站在廢墟的高處,踮起腳尖看著遠方,手里拿著一張紙。她穿得很少,只是膚色黑,看不出嘴巴是凍紫了,還是本身就是黑的。
渾身瑟瑟發抖。
“你不怕嗎?格桑?”旁邊一個小男孩哆哆嗦嗦地看了看四周:“差不多就走吧,我好害怕,太黑了。”
“我不怕。”格桑搖了搖頭,看著遠處,濃霧讓她看不了多遠,可她的目光就好像能穿透一切似的,充滿了希望。
甚至,她的嘴角帶著笑容。
跟周圍的哭哭啼啼截然不同。
“太黑了。”小男孩拿著十字架一個勁地抖:“你偷偷地跑出來…早知道,我不跟你來了。”
格桑舉起手里的紙,上面畫著他哥哥的頭:“我最喜歡黑夜了,因為只有晚上,我家人才會通過槍聲來這里會面,能跟家人見面,我愛黑夜。”
說著,她大聲喊了起來:“爸爸!媽媽!小哥哥!大哥哥!我在這里!來找我呀!我是小格桑,你們的小寶貝,你們看到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