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對方用連珠炮一樣的問題懟了一陣后,米娜好整以暇地控制了一下節奏,開始解釋。
“呂局,蔣主任,你們覺得你們身上現在穿的這身襯衣,是棉布的值錢,還是的確良的值錢。”
這個問題貌似有些不著邊際,但也把節奏控了下來。
呂局看起來是個簡樸之人,穿的是棉布的襯衣,而旁邊外資辦的蔣主任,明顯是每天要跟外商打交道的,所以洋氣一些,在衣著上肯花錢,穿的是的確良的襯衣。
所以,呂局只是清了清嗓子,毫無疑問地說:“那當然是蔣主任這身的確良的值錢了,那可是高科技化纖,棉質土布怎么比?”
米娜無所謂地一笑:“那看來,呂局的功課只是做到了八分,還沒做透呀。蔣主任,你對外面應該比較了解,你知道現在在美國,紡織品市場上,是棉布的走俏還是的確良化纖的走俏。”
蔣主任想了想,誠懇地說:“四五年前,我第一次出國的時候,外國人也是的確良比較新奇,但是現在,已經漸漸扭轉過來了,只能說是不相伯仲吧。”
米娜:“好一個不相伯仲——但你也不能否認,大勢所趨,是化學合成品降價比農業原材料降價更快。”
“這個倒是事實。”蔣主任直接認了。
米娜絲毫不給喘息機會,環環相扣地解說:“所以,在考慮生產成本的時候,不要把佳得樂、紅牛這些產品,和可口可樂等量齊觀。
可口可樂是化工原料勾兌的。而紅牛這種東南亞原產的配方,不說有中草藥吧,但至少是植物提取物的。佳得樂也是含有一定果汁原漿的運動飲料——
當然,這里只是陳述事實,并不是說化工原料就不好,也沒有貶低任何產品的事情。紅牛和佳得樂也有化工原料,跟可樂一樣,都是合法的、無害的食用添加劑。
而我們認為,未來至少20年內,中國的植物萃取物和蔬果農產品成本,對比美國依然是有優勢的,只要供應商品控做得好,把佳得樂的全球原漿總廠設在中國,都是絕對有利可圖的——你們對于紅牛集團的這個布局決定,還有什么商業層面上的疑慮么?”
疑慮當然還是會有的,但至少剛才最重要的一點質疑,已經被米娜正面回應了。
呂局長和蔣主任也不得不考慮外商的真誠。
會談繼續深入。
毫無疑問,米娜剛才用于反駁對方質疑的素材,就是顧驁在小紙條兒上提點的方向。
而且,要是有機會讓顧驁親自陳述,效果或許會好得多,只可惜顧驁現在背負著“邪惡地產商”的嫌疑,不便出面。
顧驁為什么會對這方面的社會質疑如此了然于胸呢?這和他后世見識的網絡無知謠言有莫大的關系。
眾所周知,幾十年后,某些聊天軟件的朋友圈里,基本上都是無知中老年傳謠的重災區。顧驁后世就經歷過2017年前后,京城老牌飲料“北冰洋汽水”恢復生產的風波。
80年代中期,北冰洋汽水兒賣2毛錢一瓶的時候,可口可樂大約是1塊錢人民幣。
(有很多人查官方資料說82年可口可樂官方定價5角。但實際上這個價格是5角外匯券,而不是5角普通人民幣。考慮到外匯券只是名義、官匯上跟人民幣等值、但實際上總是比人民幣貴不少。我寫1塊普通人民幣,我覺得是比較合適的。)
而到了2017年復產的時候,可口可樂和芬達是3塊錢一罐,北冰洋汽水兒變成了6塊多一瓶零售。
然后好多或許是因為無知、或許純粹是慕洋犬的就開噴了:可樂芬達35年只漲價3倍!北冰洋汽水卻35年漲價30倍!通脹速度比可樂高10倍!
消費情懷!玩弄懷舊者感情!果然不能支持國貨!中國人太奸了,還是美國企業良心…
可是,這些噴辭都忽視了一個最根本的事實:北冰洋汽水兒跟芬達不是一個東西。北冰洋汽水兒是充了二氧化碳的桔子水,而芬達是充了二氧化碳的檸檬酸/苯甲酸鈉…溶液。
看一下兩者的配料表,可以看到北冰洋汽水里是有“濃縮桔汁”的,而芬達是只有“果葡糖漿”——
其實嚴格來說,從制程工藝應該叫HFCS,HighF乳ctoseSy乳p,英語直譯應該翻譯成“高果糖漿”,外國人看這個名字就能看出這是玉米為原料做的。
但翻譯成“果葡糖漿”也沒錯,這無非是略去了制程工藝、不表示化工原材料源頭,只表示成品成分。以便利用“葡萄糖”這個詞有可能讓沒化學常識的人把“果葡糖漿”誤以為跟“葡萄”有什么關聯,降低對其化學工藝的抵觸度。
所以,分析到這一步,就可以知道芬達35年只漲3倍,跟可口可樂的良心屁關系都沒有,只是因為35年的科技進步,導致化學合成法的很多工藝成本暴跌,所以檸檬酸、維生素C這些化工材料成本一直不漲反跌。
而桔子這種農產品,卻一直穩步在漲價。
芬達真該比抗通脹良心,不該跟北冰洋汽水比,而應該跟維C銀翹片比。80年代的時候,人工合成維生素C還是高科技,三十年幾年后超級爛大街了。維C銀翹片只會停產,免得因為太廉價又有療效堵了藥企榨取利潤的路,卻很難漲價。
這跟80年代的確良化纖值錢、后世天然纖維織物重新值錢,是一個道理。
只有真正冷眼、客觀看待行業成本變遷的人,才能洞察到大勢所趨。
而米娜在顧驁的提點下,正是要刷新有關部門的認知,讓他們充分相信:靠著中國農村勞動力不值錢的這十幾年人口紅利期,只要把供應商標準化和質檢做好,還是有很大的空間的。
別等到將來農民值錢了,才悔悟過來,窗口期就過了。
“報告會效果怎么樣?”
隨著會議室的門重新打開,一直在外間好整以暇抽著雪茄的顧驁,把雪茄隨手往煙灰缸里一摁,輕松地問米娜。
顧驁并不是想抽雪茄,他只是想擺出一副沒有利益相關性的超然姿態。
“還不錯,不卑不亢,有理有據吧。”米娜微笑著說了一句公式化的評語,渾然像是回到了在外交學院念書的歲月,
“反正,我是有退路的,他們卡批地規模的話,大不了搬到鄰市開廠咯,歡迎咱的人能排到滬江呢。我無欲無求,說話當然不用給他們面子,完全公事公辦就是了,有什么說什么。”
顧驁聽了,微笑著拍了拍米娜的肩膀:“那呂局和蔣主任怎么個反應?有沒有被面刺其無知而惱羞成怒?”
“我也很意外,居然沒有,他們還做筆記呢。”米娜優雅地聳聳肩。
“看來,倒算是好官,對事不對人,那就好。”顧驁中肯地評價。
米娜:“也別高興得太早,投資批地的條款沒那么容易談妥的,遇到認真的人,這次的協議恐怕要加很多保障性的附加條件了——估計將來要是真有人把我們開廠的地皮拿去搞商品房,市里就要依協議把地皮收回去了。”
顧驁苦笑:“沒事兒,我本來就沒打算炒地皮——對了,既然嚴防死守卡得你那么緊,市里準備劃撥的土地大概在哪里?這個有給你透底么。”
米娜:“只是初步博弈了一下,目前的意見是再往城東郊區挪,比紅牛現在的廠子更東面,環城東路以東了。”
顧驁聽了,在腦子里下意識腦補了一下地圖。
作為兩世的錢塘本地土著,這個腦補沒花他幾秒鐘。
另一個時空宗卿厚的哇哈哈,因為是勞動路小學校辦工廠出身,所以能占據市區核心的膏腴之地。但如今宗卿厚被顧驁挖來當紅牛(中國)的總裁,紅牛是另起爐灶的,所以當然占不到市區核心地塊。
錢塘的城市規劃,歷來是把“低端制造業”往城東和東北搬的,兩年半前紅牛建廠的時候,已經靠近城東邊緣了,貼著護城河的東邊。如今佳得樂工廠被要求再往東搬、杜絕炒地皮開發商品房的可能性,估計已經是省農業大學一帶,甚至比省農業大學更東面。
毫無疑問,80年代錢塘的農業大學,就是設在農村的。所以那里的地塊還都是田,免不了又是一波拆遷征地。
顧驁在腦子里想了想,沒有多說別的,只是提了一句:“如果市里只肯批大城東的地,那也就罷了,不過你要堅持,盡量往南面一點,最好是省農大南面那塊地,千萬別去省農大北面——省農大北面,可就是省農科院,和農科院下屬的農藥研制所了。農藥廠附近的地皮千萬不能要,就算將來無害化處理了也不能開食品廠。”
顧驁是兩輩子的老錢塘,他完全知道后世農大北面幾公里的某些樓盤賣得多便宜,但懂行的本地人依然不會中招,也就騙騙外地新移民來入坑。雖然沒有證據,但坊間都傳說農藥廠地塊樓盤的住戶肝癌的概率似乎高了不少倍。
米娜記下了這個建議,這事兒也就暫時揭過不提。
“晚上除了晚宴,還有什么考察安排么?”顧驁順勢切換到下一個話題。
米娜隨口回答:“宗卿厚是打算臨時安排市里領導考察一下紅牛公司的職工社區生活環境——剛才的談判,雙方不太愉快么,你給人留下的炒地資本家印象太深刻了。
宗經理覺得,讓領導切身感受一下‘紅牛是在帶領工人共同富裕、紅牛工人生活幸福度遠超其他市民’,或許是一個比較好的緩和偏見的作秀。”
顧驁想了想,點頭:“那也不錯。”
一番觥籌交錯、緩和緊張的酒宴之后,一行人也不開車了,直接在宗卿厚的帶路下,去了紅牛公司的職工社區視察。
如今紅牛的工人只要肯加班,動輒一個月工資兩三百很輕松,大約是普通市民基本工資的四倍了,還得是四級工以上的、中年中堅工人的四倍。跟年輕職稱級別低的工人相比,五到六倍都有可能。
所以,紅牛雖然沒有自己的宿舍區,但只要是紅牛工人、白領聚居的社區,消費水平還是明顯比市里其他地方高。
外資辦和土地局的不少干部,也是第一次深入社區、近距離接觸,不由深有感觸。
顧驁倒是覺得挺無聊的,所以他的關注點與人不太一樣。
他跟著視察團隊一起漫步的時候,很快注意到紅牛社區門口,一個臨街的陰暗娛樂場所。
“這是什么地方?”他隨口問。
帶隊解說的宗卿厚看了一眼:“這是游戲機廳啊,應該是本市第一家游戲機廳了,里面都是進口貨,可高檔了。也就咱紅牛的社區,才消費得起這種公共娛樂設施。”
“游戲機廳?這東西內地已經合法了嗎?”顧驁不由好奇。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