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紈五指抓攏,在頭發上狠狠撓了幾下。
苦思冥想持續了很久,把為了清涼而扎的單馬尾長發都撓亂了。
“如果非要有新的借口模式,肯定是最近的案子給了美國人血的教訓,讓他們意識到‘猶豫不決’要付出的巨大代價…
美國人總是這樣的,吃一次‘太過武斷’的苦之后,國會就左一左,收緊一點;下次又吃了‘優柔寡斷’的苦后,再博弈到右一右,放寬一點…越戰失利,明顯是一次‘輕啟戰端’的教訓,那么,后來的反面教訓有什么呢…”
葉紈不知不覺,竟然腦補了十幾分鐘。
然后她終于靈光一閃。
葉紈下意識激動地抓住顧驁的雙手,上下搖了兩下,壓低聲音而又急促堅定地問:“撤僑!武裝撤僑!你覺得這個借口夠不夠用?我覺得很有希望啊!足以繞過美國國會、發動快速反應軍事行動。”
“撤僑?美國人歷史上也武裝撤僑過,1898年梅西戰爭時,就有過護僑的決議,不過美西戰爭外交交涉了很久才正式打起來。”顧驁慣性思維地想著,顯然沒有立刻GET到葉紈說的關鍵點。
葉紈很是得意:“你傻呢,當然不是歷史上那種普通的護僑撤僑,我說的是,美國人現在比往年多了一條借口,可以用更加‘進攻性防御’的姿態,去惡意揣測其他意識形態剛剛被蘇化的國家。
那就是‘對方有可能是完全無視人類外交準則的極端邪惡國家,有可能扣押美國平民和外交使節訛詐美國,所以應該果斷出兵立刻消滅’——你應該反應過來了,我說的這個反面素材,就是三年前伊朗人提供給美國的。
伊朗是20世紀來,唯一直接把對方大使館全體扣下來、無視20世紀文明社會外交準則的國家。可是,伊朗開了這個訛詐美國的惡例之后,也給了美國一種把其他敵國想象得更邪惡的借口——
他們可以說,‘我怎么知道你會不會跟伊朗那樣沒下限,把我的大使館都全員扣了,然后訛詐我’,所以為了防止美國被訛詐,就進攻性防御出兵,立刻把這種可能性扼殺在萌芽之中,把敵方政權直接消滅。”
顧驁還沒聽完,就攥著拳頭霍然站了起來,然后左手握拳右手握掌,不停地一邊用左拳捶打右掌,激動地來回踱步。
“為什么歷史上的格林納達戰爭,會這么快就通過外交斡旋、直接進入武力階段,是什么原因導致美國國會對總統動武的壓制力削弱”這個問題,已經豁然開朗、融匯貫通。
虧得當年去伊拉克給侯賽因總統帶話善后的事兒,還是他親自料理的呢,真是當局者迷了。
葉紈說的這番道理,其實后世的人很容易理解:
歷史上,13年斯喏登的事兒爆出來的時候,很多沒經歷過九幺幺的00后,都奇怪“美國人民當年怎么會通過法案、心甘情愿被總統監視的”。但經歷過九幺幺的人,就會覺得“稍微犧牲點隱私,換取安全保護,也沒什么大不了”。
每一次,都是有邪惡勢力用一種突破人類道德想象力下限的手法,挑戰了一下現有秩序,然后人民對“更積極的進攻性防御,乃至假想防衛”容忍度進一步提高。如果后來不是本某登和侯賽因總統都死了,美國人民還會繼續忍監控的。
同理,回到1980年代前期,美國民間對總統擅自動武的容忍度,已經從越戰末期的反戰扭轉過來了。
這個扭轉的契機,就是伊朗人質危機。
不要小看伊朗人那一把對國際法公信力的破壞度,因為他們其實做了一個劃時代的事情——此前,哪怕是一戰二戰期間,大家都是文明國家了,沒有出現過交戰國政府直接公然劫持殺害外交使節團的事情。
尤其一戰其實大家都比較講體面的。二戰雖然總體戰程度更高了,但蘇日德都沒干過,其他更加以文明國家標榜的就更不會干了。
上一次一國政府縱容殺害外交使團的事兒,還得追溯到慈禧假借拳民把德國公使克林德干掉。不過那一次的下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慈禧是“對全世界宣戰”了的,然后被八國聯軍胖揍。
其實那出兵的八國,有些并沒有被慈禧損害直接利益,但也能出兵,因為慈禧違背了國際法基本原則,挑戰了文明世界的游戲規則,所以慈禧壓根兒沒被當做文明國家對待,人家揍她時的定性就跟揍一個未開化的非酋似的。
克林德死于1900年6月,1900年屬于19世紀(同理2000年屬于20世紀,01年才算21世紀),所以慈禧的獸行應該讓19世紀背鍋。
20世紀的前78年,全人類都是清白的,本來可以建立起“20世紀這么文明的世紀不會再出現這種事情了”的國際公信力。直到伊朗人背過了“20世紀文明社會之恥”的接力棒,把全人類的處給破了。
(在伊朗人之前,非洲有些酋長也這么干,但他們只是酋長,或者部落武裝首領,不屬于文明國家領袖,最多偶爾得勢,也被定性為“軍閥”。軍閥殺外交官是有的,軍閥不代表國家,就跟1920年代國內那些軍閥一樣,他們也殺過。)
從此以后,美國人自然可以拉低“快速反應護僑”的門檻下限。因為美國是伊朗人質危機的直接受害國,他們這么干,國際社會想譴責都很難譴責。
相當于伊朗人刷新了一次文明社會的下限后,要其他所有跟美國所建國際秩序不對付的國家一起背鍋,一起承擔被突破下限惡意揣測和假想防衛的下場。
美國人只要一句“我怎么知道這個國家會不會跟伊朗一樣沒下限”,就動武了。
把葉紈所說的理論推演梗概捋清之后,就是如何形成一篇扎實的內部論文、或者說外交托辭的事兒了。
從想法,到落實到可以經得起國際社會推敲的嚴密外交辭令,還有很大差距的。
千萬別小看這部分工作的價值。
可以這么說,在1983年,要是哪個人能把上面那番假象推演,落實成久經考驗外交文件黑話、遞交給美國總統,那絕對是至少價值千萬美元的學術成果。
這一點不吹牛,因為美國總統就需要這么一份文件,來讓他“想出兵動武的時候,少花幾天時間跟國會扯皮、讓美軍反應速度更快”。
從經濟角度來算,能加速數天美軍軍事行動突然性的智力成果,得多值錢?
能第一個想出來,為總統分憂的人,如果是個美國公民,那么給國務卿當個十年八年助理、成為智庫成員,絕對是沒跑了。
可惜顧驁不是美國公民,也不想當美國公民,他只能用來換一點別的利益——比如,原先設想好的,增加后續成果的公信力。
同時讓基辛格相信顧驁的其他預言,“堤防今年其他要向民豬化過渡的拉美國家,被蘇聯滲透的風險”,把這種“主動假象防衛”的使用范圍擴大化,在格林納達用完,再去阿根廷用一用,比如把激進盟黑成蘇左,拉一把阿右的正義檔。
然后顧驁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夾帶私貨,具體怎么拉,李根總統不會過問的。
這也是美國傳統了。
就像尼克松,不會知道水門事件中,執行層的種種煞筆行徑。而且CIA和FBI做事兒的時候,經常會用“先提出幾個更不靠譜的方案,讓上級否決,然后再提出一個不那么靠譜的方案,換取執行”的手法。
因為CIA和FBI本來做的就是驚世駭俗的事情,他們已經習慣了被否決了,幾十年發展下來后,CIA和FBI的前沿執行層就習慣了,故意拿幾個不靠譜的先送上去被拒,以滿足“甲方不先拒絕乙方幾個設計方案就不舒服斯基”的心里毛病。
而甲方往往在拒絕了幾個方案后,就不好意思再繼續拒絕了,這是心理學上的人類共性。
很多甲方讓乙方改了N稿設計案后,反駁欲被滿足充分了,說不定最后繞了一圈通過的就是一開始的設計初稿。
“水門事件”在執行層時,其實就是一次“本來還不太靠譜、還想用來被拒絕的鋪墊計劃”,不小心被通過了,導致的后續災難。
而這一次,要是CIA的人執行海外滲透扶持任務時,也不小心烏龍了呢?
美國素來有讓CIA幫國務卿執行海外秘密滲透的習慣。比如杜勒斯時代,杜勒斯本人是國務卿,他親弟弟就是中情局局長。杜勒斯兄弟是“聯合水果”公司的大股東,所以一旦有拉美國家搞土地國有化、侵害“聯合水果”公司的商業利益,杜勒斯兄弟就一個外交施壓一個秘密滲透,把對方的總統換掉。
比如,不小心把一個“本來作為一稿送給甲方看、準備被甲方拒絕的方案”,結果甲方突然腦抽實施了呢?
當然,這里的甲方,明面上是羅納爾多.貝內托總統,事實上決定和被啟發的人,有可能是已經下野的加爾鐵里前總統。
更不可能有人知道,那些“就是準備滿足甲方拒絕欲”的腦殘預備案,究竟是從誰那兒來的。
因為CIA辦事的時候,本來就不在乎這些“湊數PPT”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