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天窗說亮話。
這事兒要是倒退個半個月,回到剛剛放寒假那會兒,馬風絕對是半句泰語都不會說的。
連“薩瓦迪卡”都不會。
但是,既然是20歲光景的年輕人,還是外語類專業畢業的、學語言肯定有天賦。
在拿到劇本的情況下,突擊一兩個星期。不考慮語法和書面,只是純粹練個百來句常用口語會話,蒙蒙外行人,那還是不成問題的。
何況他就算學再多,暫時也沒用,因為米娜也不會更多。
同樣,他們也不怕“萬一外資部門能找到其他略懂泰語的翻譯、聽出他們之間交談的破綻”。
因為1982年的錢塘,肯定找不出哪怕一盤泰語的標準教學磁帶。
如果一個中國人跟一個洋人說外語互相聽不懂,那在主管官員看來,妥妥的就是因為中國人的泰語普通發不夠漂準啊,怎么可能是洋人的母語發音不漂準呢。
說難聽點兒,只要馬風和米娜把那些叮叮咣咣的泰腔泰調學得惟妙惟肖一點,哪怕他們劇本上實際寫的是抖音體“薩瓦迪卡,歡迎大家來到美麗的泰國,我們東西很好吃,小哥哥比小姐姐還要漂亮…”
別人都聽不出破綻。
顧哥騙人,就是這么暴力。
“哇咔啦哇啦叮叮咣咣靠仔了”
“咣定咣叮啦哇咔啦哇妹控個靚仔”
一番沒外人聽得懂的雙簧后,馬風低聲向袁翔解釋:
“嗯,伊絲米娜雅小姐剛才說,鑒于前期宣傳帶來的意外品牌推廣效果,如今紅牛集團非常看好中國市場。但考慮到中國市場地域遼闊,采用紅牛在泰國時的舊生產方式與包裝,恐怕運輸成本會過高。
因此他們決定不僅要建立飲料廠,還要額外建立濃縮糖漿廠,并在華設立濃縮糖漿工藝的研發基地…”
袁翔立刻回答:“這沒問題啊,肯把技術含量高的環節拿到中國來,這是我們一貫求之不得的事情啊。快快快,你立刻把我的意思告訴她。”
馬風又跟米娜哇咔啦哇咔啦一陣。
然后告訴袁翔:
“伊絲米娜雅小姐表示,關鍵在于設立研發基地會帶來前幾年的技術成本投入過大。而據她所知,我國目前的稅法并沒有給企業因技術投入而導致的前期虧損設立較長的利潤抵扣期。
我告訴了她我國有外資企業三免五減半的通用政策。但她依然表示這沒有考慮到對研發型企業的特別傾斜性優待,她哪怕只設立飲料灌裝廠,也能拿到三免五減半。
我們必須有額外的誠意,才能促進她們把研發基地也設在內地——因為東南亞有部分國家,乃至曰本,是有給科研成本超延期抵扣后續年度應稅利潤的。”
袁翔已經有些吃力了。
而滬江和明州來的同行也差不多。
1982年的招商引資官員,說實話最不適應的,就是洋人那種在避稅上千方百計的算計。尤其是當洋人一番巧妙設計后,告訴你“你所謂的稅收優惠,其實我原先可以靠別的方法回避掉一部分。所以你得真的再額外實打實拿出多少額度,才算與國際接軌真的有誠意”時,國內官員往往就敗下陣來了。
這也沒辦法,因為原先中國人三十多年都習慣了國有企業,利潤本來就歸國家,都是一個兜里的,誰耐煩算這個賬。哪怕是到了21世紀,國企的會計偷稅漏稅本事還是遠遠不如民企和外企啊。
“那…那這事兒怎么辦呢?不違反省里和國家的政策,我們能怎么答應?”袁翔也是病篤亂投醫,居然直接跟馬風討論起來。
馬風假裝不是很專業的樣子,等了七八秒鐘,借機環視了一圈袁翔的其他“高參”。
等那些人都眼觀鼻鼻觀心拿不出對策了,馬風才“勉為其難”用非常謙虛的探討語氣說:“袁主任,我看倒是可以這樣。國家政策是不能輕易違反的,減免年限就這么多,但如果我們換個角度進行等效補償…”
馬風就把劇本上寫好的喂招套路說了一遍。
三五個循環后,袁翔赫然發現,馬風這小子不僅是語言天才的問題了。
每每其他人翻譯出來都拿不出對策的問題,他引經據典一句“我在電院教國際貿易課的時候,就講過一個觀點…”
然后BLABLA一陣,就解決了。
偏偏美麗高貴的女外商還心悅誠服的樣子。
雙方在親切友好的氛圍內交換意見、達成了初步共識。
投資會談,當然不可能一天就搞定。
米娜那邊也有心控制節奏,要更好的條件,所以每天談兩三個小時,剩下的就游山玩水,也沒人能阻止她,也不敢說什么。
在馬風半路殺出、拯救了袁翔后的第二天,明州的江海波就扛不住了。眼看錢塘這邊能談出來的條件越來越量身定做、明州政府根本給不了后,他就頹然回明州去了。
還剩下滬江的王正泰鍥而不舍。
王正泰也不在乎另找泰語翻譯了,他換了個更加死皮賴臉的辦法,就直接蹭馬風的翻譯,進行二手談判。
袁翔倒也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真給王正泰時間的話,花個幾天也能找到懂泰語的偏門人才。
既然如此,讓他稍微借用一下馬風,還能穩住他不另想辦法。
只不過,在這種情況下,袁翔對馬風的倚重程度就更深了。
稍稍幾次小波折、體現了馬風的重要性后,他也意識到一定要把馬風的主觀能動性徹底榨干。
第三天的談判結束,吃完晚飯后,袁翔把馬風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馬風也一臉勤勉的樣子:“袁主任,您還有什么事兒么?都初八了,再過兩天就開學,沒什么事兒的話,我下班回去趕著備課。初十就開學了,新學期的國貿課有些點教案還沒做扎實…”
話里話外,他還是很愿意給袁翔賣力的。但也透露出一些心跡:哥當年只是實習期的時候就跟著你,但畢業后畢竟被分配到電子工學院教書了,如今前途和檔案都還攥在校長手里呢。
在不妨礙自己前途的前提下,哥是愿意業余為你袁主任效力的。
但如果影響到哥的本職績效,那就對不起了。
這是一個非常委婉、誠懇的軟釘子。
袁翔知道,皇帝也不能差餓兵:“咳咳,小馬啊,你的能力,我是清楚的,當年實習的時候就知道你有前途。這次的項目呢,重要性你也看在眼里了,這兒比你學校的工作重要得多——如果耽誤了,你們李校長那兒,我去給你擔著。”
說到這里,他略微停頓了一下。
馬風似乎露出幾分誠懇的喜色。
袁翔一咬牙,繼續吐露:“我也不瞞你說,4月份,外經貿部就要成立了。每個省的外資外貿分管單位,都是有人才交換的推薦名額的——國家也要讓部里多些熟悉下面情況的同志嘛。
我呢,就準備5月份,等部里一穩定下來,就推薦你去。你這次的功勞,以及前面實習時候跟著我做好的事情,我都會詳細給你記入檔案。上面審了沒什么問題的話,你6月份就能去京城上班了。這樣,你也不用在乎你們李校長對你什么印象什么看法了。”
“這…這多不好意思呢。”馬風靦腆一笑。
“怎么?不想去?”袁翔旁敲側擊。
“倒也不是,去京城能為國家做更多貢獻,當然是義不容辭的…”馬風自己摸摸頭。
袁翔故作把臉一板:“那這事兒就這么說定了!別讓我想給你檔案里寫好話,卻沒素材可寫!”
重賞之下,果有勇夫。
馬風勤勤懇懇地陪著袁翔,一直談到了開學后,還為此跟電子工學院的領導請了幾天假。
一副“哥已經全心全意為袁主任服務,沒有退路”的架勢。
正月十二這天,泰國外商的正式合作條件,終于談了下來,協議的內容,中方普遍覺得還不錯。
泰國人沒有要求額外的稅收減免年限,取而代之要了別的不少可以接受的條件。
比如,他們要求別與錢塘本地的國有企業合資,而是找一家“全民辦集體”合資——按照如今的《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合資還是必須合資的,因為外商獨資的話,在內地城市連最根本的土地使用權都拿不到。
土地使用權是必須作為“中方出資”折價到合資企業股份里的。(這里所謂“內地”是相對于“特區”而言的,也就是除了深市,其他地方目前都還不許直接向外商賣地皮)
因此,找一家集體企業合資一下,外商占股遠遠高于50,就便于兩年后徹底吞并。而如果是跟國有企業合資,將來會留下極大的“國企被資本家吞并”的輿論抵抗,不利于發展。
袁翔本來是極力想找一家本市的食品輕工類標桿國企跟泰國人合資的,但在馬風斡旋之下,還是答應了他們自行挑選集體企業談判。
除此之外,泰方要求允許他們組織設計技術招標,用這種公開的、能力選拔透明度最大化的程度,從本市挑出最有能耐的“精兵強將”作為合作方。
這個條件袁翔也答應了。
雖然招投標在眼下的國人看來還非常陌生,連政府都不招標。
但既然是人家資本家的個人經營行為,他們愛咋樣就咋樣吧。
再不濟,本市某些集體企業要是覺得自己很牛逼,不想給洋人做小,可以別去投標嘛,又不是逼著你去的。
“袁主任,這是投資框架協議。您看沒什么問題的話,要不這兩天我就幫外商組織具體考察和選拔本地的潛在合資對象?”
當馬風把搞定的協議交給袁翔時,袁翔一臉和藹:
“嗯,行,小馬這事兒你一定要幫我跟完。你辦事我放心。哦,對了,咱這兒選定具體合資對象后,詳細合同出來,你幫我出一趟差,送去京城備案吧,順便盡快把批復意見拿回來。”
如今設立合資企業,在地方上初步談妥后,還要把合作合同送交京城的外資委備案的,外資委要事后審查一下地方上有沒有出格出賣太多國家利益。
本來么,這種備案拿郵遞寄到京城也沒事兒。不過很多地方單位為了加急催辦,都是派專人出差送去京城的。
辦事能力牛逼的送審人,往往能更快拿到中央放行的批復,那也是一種領導挺看重的能力。
而馬風注定會是神行太保級別的辦事員,因為他要送去京城外資委備案的接手審批人,顧驁都幫他安排好了——就是原來顧驁在港澳臺司供職時的某個下屬而已。
顧處長交代舊下屬加急批一個文件,那也叫事兒?
如果此刻,省外資辦有其他跟馬風爭奪那個將來去外經貿部名額的競爭對手,能開一下上帝視角回放,那么他們一定會憤怒地狂噴:
“臥槽!透視自瞄鎖頭?!尼瑪現在開掛的都這么囂張的嗎?連演都不演了?游戲體驗極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