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江,復旦大學,一個周末。
一大早,呂巍巍就在寢室里、騷包地對著小鏡子,穿上了他那件剛買來的確良風衣。
還把領子高高豎起,刻意模仿成《追捕》里高倉健的樣子。
據成衣販子所說,這是從粵州高低街淘來的最新款港貨。
的確良的面料,后世早已被人唾棄,因為那時的人們普遍追求柔軟舒適、吸汗貼身。而的確良的優勢卻是定型性非常好,“挺括”、線條硬朗,這在以人為本的時代,是很難被接受的。
不過,在高倉健火爆的年代,“硬朗挺括”正是帥氣和真男人的標志,至于是否摩擦得皮膚難受,對頗能吃苦的糙漢子們而言,壓根不叫事兒。
盡管11月初的滬江,還沒冷到必須穿風衣的季節。但也只有穿上這樣的神裝,他才好意思去勾搭校花學妹蕭穗。
呂巍巍的家境,在復旦同學之間也算非常不錯的了。他爸73年后在文化部待過一陣,十年不可描述結束后,又回到了中國作協,并且是《人民文學》的編輯。
呂巍巍本人是77級考上復旦中文系的,如今大三才24歲,年紀輕輕就已經長期拿上了每千字80塊錢的稿費,賺錢能力在同學眼中堪稱異能。
根正苗紅又有才華,還出手闊綽花銷不盡。在復旦的兩年多時間里,他已經談了三任對象,而且前女友們還都對他死心塌地,沒有一個埋怨的。
幾個女生都覺得:他不是仗財壓人,而是確實有才華,讓文藝女青年不記名分真心傾慕。就算退居二線了,妹子們也多半是反省自己不夠知性、靈魂交流不夠。
但無論三個妹子對他多好,在隨著79級的學妹升學進來之后,老學姐們都黯然失色了。
短短半個學期,坊間傳言蕭穗是毫無疑問的復旦校花,連帶著呂巍巍這種級別的“鉆石好男友”,都想裝作跟前任們徹底劃清界限,然后一鼓作氣追求蕭穗——
復旦是那種高分的名牌學府,如今并沒有藝術類的院系。按照“女生成績越好、平均姿色下降”的定律,復旦女生的姿色,自然是普遍不如華師華政的。
而蕭穗是從小就能憑美貌選進大軍區文工團當芭蕾舞演員的,相當于是頂級藝術生的姿色,加上美女作家的才學。放到復旦來,自然是“跨圈碾壓”了。
自從國慶之后,這一個多月來,呂巍巍投其所好,很有技巧地展開了好幾次攻勢。
他最大的籌碼,就是各種暗示蕭穗:快來給《人民文學》投稿吧,本學長有門路讓你過稿,每一期都給你安排文章發表。稿費名聲滾滾來…
然而,他不知道蕭穗是沒聽懂還是裝傻,始終冷淡毫無興趣。
他心有不甘,試著偷看了蕭穗書包里的藏書,甚至是幾頁手稿,發現對方的創作內容不太和諧——作為一個生長在社會注意國家的文學女青年,居然偷看禁書、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
而且蕭穗自己創作的東西,也開始向揭發反映那些“在劇變的時代下,響應國家號召的人卻沒好報、偷奸耍滑躲避建設三線留在滬江的人,如今開放后卻暴富有錢”的陰暗面靠攏。
這種東西明顯就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路數,怎么能上《人民文學》呢?
呂巍巍覺得自己有義務把學妹教導回光偉正的正道上來。
他在皮夾里揣了厚厚疊大團結,然后直奔校外的咖啡館。
他知道每個星期天,蕭穗都會去那里要一杯咖啡、然后寫一天書。系里其他有點稿費閑錢的同學,也喜歡去那里,當成文學沙龍來混。
呂巍巍走進校門口的咖啡館,掃視了一圈,就注意到了蕭穗。
還有七八個男生坐在她周圍半圈的五張桌子上,假裝拿了本英文在那兒點評、高談闊論,實則一個個眼神都用余光偷看蕭穗呢,就算追不到,養養眼也是好的。
(蕭穗坐在靠窗的桌子上,所以只能圍半圈。)
“哼,有賊心沒賊膽的,還不是怕丟人。”呂巍巍不屑地鄙夷了一下那些毫無威脅的同學,壓根兒沒把他們當成競爭對手。然后徑直走過去,坐在蕭穗那一桌。
離桌還有四五步遠,呂巍巍就看見蕭穗頂著很重的黑眼圈,神情憔悴,應該是連續熬夜的結果。
他跟蕭穗差了兩級,平時并沒有多照面的機會,最多依靠周末,乃至文學院的院刊編輯等借口,才能套近乎。所以看到這一幕,他就非常驚訝,還覺得討好的機會來了。
“哎呀,這不是蕭學妹么,又來寫書呢?怎么幾天沒見這樣了?少熬點夜。”
蕭穗難得地沒有直接高冷,而是焦躁地吩咐:“麻煩你幫我倒杯咖啡。”
她點的是一整玻璃壺、拿原磨咖啡豆煮的那種,并非速溶粉沖泡的。所以桌上還有一個小鐵架子、下面放著盞酒精燈繼續慢慢加熱。
呂巍巍受寵若驚,連忙姿勢優雅地把蕭穗已經喝空的杯子斟滿。
光聞氣味、看顏色,就可以覺出這個咖啡非常苦,應該一點奶糖都沒加,純粹是提神用的。
這幾天,蕭穗其實每天都只睡兩到四個小時,整夜整夜熬夜創作。
只因為前幾天顧驁給她打的一個電話,讓她配合演一場戲。
“穗姐,我需要去一趟香江,后續可能還有好萊塢。總而言之,是有一些秘密的任務,要偽裝成香江電影業主,從美國采購一些敏感設備。”
“我需要偽裝成一個暴發戶、有錢之后就想捧女明星、美女作家編劇,所以才一擲萬金買最噱頭的高檔設備、與最大牌的影視公司投資合作。
但是我不認識什么漂亮的女明星,只能想到你這個美女作家美女編劇了。放心,我只是人前逢場作戲,絕對不會私下里占你便宜的。國家和我都會記住你的貢獻。”
這就是那天顧驁給蕭穗打電話時,灌的迷魂湯。
“我答應,什么時候走。”蕭穗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她跟顧驁是患難之交,她在顧驁還未出名前,幫顧驁寫了一篇冒險的布局文章。而顧驁也在她還頂著“女流氓”惡名時,不計嫌疑幫她安排上前線。
盡管如今蕭穗已經考上了復旦、成了校花,也是大家羨慕的美女作家,但她最難忘的還是在絕境中雪中送炭、乃至后來點化她心靈的人。
至于錦上添花者,她完全沒興趣,那都是浮華。
所以她相信顧驁的人品,顧驁在好幾次有機會占她便宜的時候都沒占,肯定不會害她。
“別急,既然要裝作捧你,總要有個借口。我總不能拿《金陵十三釵》的劇本,說是想請邵爵士協拍這種片子吧?美國人英國人也不會信的。
所以我想了個故事梗概,片名就叫《滬江灘》好了,反映二三十年代舊外灘的江湖傾軋、商界大佬。邵爵士和包老板這群人,都是明州老鄉,抗戰前都是混外灘洋場的。曰本人侵略之后,才把電影公司搬去香江。
如今我們借口拍一部反映舊社會紙醉金迷罪惡的片子,名義上才好激起他們的共鳴么。我們還可以偽裝說咱有資源、能讓港資電影公司到內地取景,這樣邵爵士想放低姿態也好有臺階下、有借口。
而你要做的,就是在我們出發之前,按照我交代的故事梗概,把《滬江灘》的劇本寫出來。當然,你也要有思想準備,這個劇本不一定會真的拍,有可能只是作為我們行動的掩護。”
無線邵氏的《滬江灘》,歷史上是80年二季度才開始籌拍的,距離如今還有小半年。
以邵氏影視當時的高強度壓榨、流水線作業,每一部電視劇都不會提前太多籌備劇本,所以顧驁多方打聽之后,確認《滬江灘》的劇本還不存在。
這部電視劇后世很有名,顧驁小時候沒看全,后來在優酷上補過幾遍,所以大致劇情和核心還是知道的。
他只是不會創作劇本。
但有了蕭穗這個已經給多部電影編劇過的美女作家搭檔,移植工作就不成問題了。
同時,歷史上《滬江灘》這部片子是典型的小制作,甚至連主演一開始都是定了已經紅遍南洋的“秋官”鄭紹秋,只是無線的片約太密集,鄭紹秋都累倒了還擠不出檔期,才便宜了本來剛出道兩三部劇的準新人周閏發。
可見這片子有多不受重視、預算多么緊張。邵氏甚至沒有為“能否回大陸、到滬江外灘實地取景”做過爭取,就在九龍找了個民國風的陋巷把外景拍了。
而顧驁已經有了港資版權代理背景、蕭穗的父母又跟滬江電影制片廠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她本人也給滬江廠做了幾次編劇。
這樣的身份,主動被邵氏委托代理,也就順理成章了,絕對不會被外國人懷疑秘密戰線夾帶私貨,只會當他們真是主業搞影視的。
深知此事重要性后,蕭穗自然是非常賣力的,這才有連續幾個通宵趕劇本、熬出黑眼圈的狀態。
今天顧驁就要到滬江了,她的護照和赴港簽證,也已特事特辦弄了出來。她必須把劇本潤色完,給顧驁過目,才好出去。
呂巍巍的一句驚詫,把神志不清的蕭穗警醒過來。
原來對方趁著給她倒咖啡后磨蹭的機會,居然偷偷看她已經寫好放在一邊的幾頁手稿。
蕭穗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呂巍巍!我允許你看我寫的東西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