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江電影制片廠,某一間蕭穗托關系借來的小放映室里。剛剛結束了在咖啡館會談后的一行人,在這兒刷了一部樣片。
顧驁和蕭穗是看門道,其他人就純粹是下午茶后的休息消遣。
“啪”
“噠呀啦噠呀啦啦啦12…”
隨著燈光打開,音響里也傳出悠揚的片尾曲。
熒幕上放映的,正是八個月前引進國內、如今紅得發紫的曰本電影——高倉健的《追捕》。
國內對曰本文化產品的開放,始于1978年11月。12月份時,《追捕》有幸成為了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78年引進國內的電影,也算是那個時代最火的引進片。
該片由滬江電影制片廠下屬的譯制片部門翻譯引進,也就是蕭穗母親所在的單位。
這部電影真正大規模公映,已經是79年春節之后了,而二三線城市傳播就更慢了,如今還依然霸榜了“今年最火電影”的位置,絲毫不肯給后面的小弟騰騰位置。
一言以蔽之,沒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很難想像79年時這部片子在國內有多火。
顧驁在京城的時候,其實已經抽時間陪女同學去看過了,如今算是二刷。
當他數月前知道馬風搞了翻譯社、想做這門生意時,他也扼腕嘆息過:
要是自己立功受賞、建立自己勢力的時間再早上那么半年,他絕對要把這部片子的譯制工作搶到手。最好在發行過程中再淘一些可能的外包活,如今還不是能在“娛樂圈”立起一些江湖地位?
不過也只能是想想了,那時他連阿爾巴尼亞都還沒去過,也沒寫出《勿謂言之不預也》,更沒有后續一堆外事功勞和資金支持,弄這些完全是妄想。
而蕭穗最近可是刷了這部電影好多遍——自從她結束高考,到了滬江住之后,凡是母親廠子里有樣片的曰本片,她基本上都刷了一遍。
隨著放映結束,蕭穗優雅地起身,轉了半圈斜倚在前面一排的椅背上,看著顧驁。
她手上也抽了一頁文件,擺在顧驁眼前。
上面赫然是《首屆(78年)曰本電影學院獎》和《第50屆(76年)曰本電影旬報大獎評選》的名單和點評經過,從日語翻譯過來的。
“知道我為什么請你們再來刷一次這個片子么?”蕭穗知性地問。
顧驁:“因為這部片子好看?你想教我怎么判斷什么電影值得引進?”
蕭穗捋了一下長長的秀發:“籠統來說,你這么概括也沒錯。你既然要做這門生意,就要知道制片廠的‘編輯’們如何鑒定一部外國片的好壞、是否有商業價值。”
說到這兒,蕭穗一扭頭,轉向其他四個同伴,問道:“你們覺得《追捕》算是同期曰本最好的電影么?”
“應該是吧,都這么好看了。”聞鶯第一個表態。
馬風比她精明些,縝密地說:“我們沒看過其他曰本片,只有這個選擇,不好說啊。”
顧敏和楊信也表達了與馬風類似的觀點。
“行,那我給你們看一些剪輯集錦,都是當年的其他曰本片。”蕭穗也不廢話,立刻換了帶子——
在滬江電影制片廠,即使是未引進的曰本片,也有至少幾百部的拷貝放在那兒。因為這些都是曰本同行送來給大家鑒賞的樣品,只要不流傳出去大規模公映或者翻錄盜版,電影廠本身的員工和家屬想怎么看都沒問題。
真打算買了,才會正式談版權。
半小時后,蕭穗放了將近10部同年曰本高口碑影片的片花集錦。
這次幾乎所有人都說,還是《追捕》最好看。
但顧驁手上的那一頁文件,卻顯示《追捕》在兩年前的曰本,只被評為最佳電影的前20名而已,國內票房也只是小賺。
即使是細分到“黑榜警匪諜戰片”這個門類下,也才勉強擠進前五提名,但絕對不是當年的最佳黑榜警匪片。
顧驁前世也沒關心過這些歷史問題,如今要臨場分析,自然不可能很專業。
他粗略地判斷:“難道是因為我們剛剛打開國門,所以不管來什么外國片,大家都覺得好看?或者說,一塊板磚都能飛上天?”
“有這方面的因素,但認識還不夠深。”蕭穗話鋒一轉,啟發性地反問道,“你覺得,《溪山行旅圖》和《清明上河圖》哪個藝術價值高?哪個考古價值高?”
被這么一問,哪怕顧驁前世是工科生,也瞬間秒懂。
“我懂了!你想說,《追捕》就是曰本電影界的《清明上河圖》,雖然藝術價值很低,劇情也不合理。但堆砌的‘炫耀’點足夠多。很適合外國人用最高的表達濃度看清曰本的發展。”
而其他幾個同學還沒反應過來——主要也是這個時代缺乏美術教育,他們只知道《清明上河圖》這個名字,卻不知道其藝術地位其實不高。
顧驁便解釋道:“你們這么想好了,在國畫里面,藝術價值高的,肯定得是人物,至少也是山水花鳥。而建筑畫是很lo的,是‘界畫’。
也就是那種用圓規和尺子輔助畫出來的畫,相當于現在的工程設計圖,精確或許很精確,但藝術造詣絕對辣雞。
連希特勒當年報考維也納藝術學院的時候,老師都評價他‘建筑畫不錯,可惜人物不行’,把他踢了。加上希特勒數學成績太差,想轉維也納藝術學院的建筑設計系也不可能,最后落榜成了個思想極端的人…”
小伙伴們聽了這個例子,忍不住都是噗嗤一笑。
顧驁也意識到自己扯遠了,連忙把樓歪回來:“但是,《清明上河圖》為什么現在在我們的教材里價值高呢?因為它提供了很多對宋朝市井生活的考古素材,值得研究。
我們可以看出宋朝的房子建筑有什么細節、橋是怎么造的、交通運輸環境如何、人民的飲食文化怎樣、有沒有哪些當代已經失傳了的器用和飲食餐點…
可這些東西,擺在宋朝人眼里,就沒有研究價值了。他們會覺得:我還用靠看畫來知道我家對面的樊樓賣哪些點心?直接看菜單,或者跑到店里去看有錢人吃大餐,不就都知道了么?
《追捕》在國內的火熱,也是這個原因,高倉健劇情生硬地去北海道逃亡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東京,但他去的時候有坐新干線、回來居然還能自己開飛機、在北海道當地還能跟大地主逍遙、甚至最后還帶了一大群駿馬回東京街頭策馬狂奔沖散人群…
光這些熱鬧,就足夠沒見過私人飛機沒見過新干線沒見過市中心群馬奔騰的國人熱血沸騰了。劇情和藝術性已經不重要。曰本人就相當于清明上河圖上的宋朝人,而我們相當于想窺探宋朝人生活細節的現代人。
如果我們要做這個生意,就要也挑選這些在曰本不火、藝術價值不高票房也不高的電影,這樣日方要的版權費才會便宜。
同時又要讓這些片子有更多的當代西方資本注意奢侈腐化墮落生活方式的展現,讓國內的觀眾看個熱鬧,光看生活方式就熱血沸騰。”
“原來這里面還有這么多學問?”幾個小伙伴紛紛拿起小本本記錄。
而蕭穗雖然是預先做了很多功課,心里本來就懵懂有些這方面的概念。但細細品味之后,發現自己確實不如顧驁說得這么高屋建瓴。
“很不錯的觀點,我提前做了一星期功課,也沒你說得這么一針見血。小顧,你要是來搞傳媒工作,肯定也是一把好手了。”蕭穗自嘲地說。
“過獎了。”顧驁并不居功,他知道自己只是多了幾十年的常識。
后世的傳媒理論發展,已經到了慘烈的地步,別說震驚部了,哪怕沒有震驚部,光靠剩下的犯賤博眼球手腕,也足夠讓如今的人瞠目結舌。
顧驁前世在互聯網公司干過,即使本人只是一個碼農,但平時跟運營、策劃那些部門的同事一起吃飯時閑聊,那點談資放到現在已經足夠大殺四方。
可以說任何文化娛樂產品到他手上,都能化朽為奇,值錢不少。
“這樣吧,晚上我本來讓我媽約了徐制片一起吃飯,給你們引見一下。到時候你就用你總結的這些思路,好好跟他們談一談。能確立穩定的外包合作關系的話,后面就輕松不少,也免得每一部片子都單獨談。”
“有領導啊?那我們也去嗎?”資格最淺的聞鶯首先有些怯場。
蕭穗看了大家一眼,也不強求:“如果不想去的話也行,不過不是很正式的場合,我媽和徐制片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大家當是家宴就好了,別拘束。”
“那就好,我們鄭重一些,徐制片應該會客氣的。大家都去吧。”顧驁表態拍板,“地方定了么?菜我來點,我請客好了,這樣我們這邊多帶點人也不至于失禮。”
“5點半,就旁邊錦江飯店。”蕭穗自然不會跟顧驁客氣,直截了當報地點。
一伙人稍微準備了下,連忙出發了。
顧驁也把自己小心翼翼疊在行李箱里的法國大師定制西裝取出來,西裝是輕薄款的,而錦江飯店有空調,正好適合穿。
在商業合作伙伴面前,顯示實力非常重要。
畢竟這是顧驁第一次以私人身份尋求合作,他背后可沒有一個國家站在那兒背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