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風這個莫名其妙的插隊者來到獨山農場時,生產隊里其他知青們的態度,是漠然的。
被安排插隊的農戶,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馬風來的時候,帶了整整一箱子的腌肉和其他好東西,也知道偷偷討好他住的那家農戶,也給鄰居們偷偷散點好處,所以一切質疑都被暫時壓了下去。
農民有農民的樸素智慧,沒人會故意跟能給自家分肉吃、送布料的人過不去。
加上顧驁告誡馬風,無論再怎么讀書,一定要每天鍛煉身體、才能保持好精神狀態。所以兩人每天依然會下地干兩個小時農活——上工和收工的點,都會各在人前露面一小時。
就當是鍛煉身體了,也避開了中午太陽猛烈的時分。
所以,哪怕是不相干的外人,想說閑話,也無從說起。
畢竟在實現包產到戶之前,農民們的生產積極性本就調動不起來,出工不出力是家常便飯,對知青的要求自然也不能過于苛責。
要不然,明年小崗村那些農民,也不用冒著摁血手印、簽生死狀的風險,私分田地承包了。
寧靜,在邁入11月中旬后才被打破。
南方的農村,秋收一般在10月份就完了。11月初,無非剩些打谷曬谷的倉儲勞作,屬于農閑時節。
這天,正是11月11日。
公社樞機去了縣里,回來時帶了份公報,以及在縣城擠壓了半個多月的《人人日報》。
當天中午,附近幾個生產隊的知青都沸騰了。
在國家媒體刊登后足足20天,他們才知道恢復高考的新聞。
不過,這顯然絲毫不會影響所有人的熱情。
距離開考的日期,還有最多一個月。不過距離報名和資格審核的截止日期,卻只剩一周多了。
下個星期六,也就是19號,一切報名工作都會截止,資格審查工作,也會在截止后幾天內徹底完成。
所有知青都忙亂起來。
顧驁跟著人潮一起,去縣城各種提交材料。
在縣教育局的審查辦公室里,當工作人員看到顧驁的戶籍關系還在外省時,狐疑地多問了兩句。得知他是今年6月份畢業后才來插隊的,反復核實后,讓他回去補充一些材料,但表示原則上可以通過。
畢竟,徽省還有不少滬江來的知青呢,所以跨省報名并不奇怪。
十天之后,一切塵埃落定,顧驁順利拿到了準考證。
也正是到了準考手續徹底辦完之后,知青們才漸漸從不知所措的懵逼狀態清醒過來,開始把精力花在復習上。
一時之間,整個生產隊至少三分之二的知青,各種找理由不上工,或者跟顧驁一樣每天上工收工各干一小時、當是鍛煉身體。
幸虧冬季農閑,樞機和知青辦的管理人員也理解大家的難處,都沒怎么糾結。
不過,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江湖。
一些復習不好、覺得自己知道通知知道得太晚、對復習已然絕望的知青,就會開始動別的腦筋。
很快有人注意到,顧驁從兩個多月之前,就已經開始每天非常用功地讀書,哪怕秋收那個月,也要借煤油燈挑燈夜讀。
還有人注意到,馬風這小子似乎就是恢復考試之前個把月才來的,而且骨骼精奇其貌如猴,一看就是個偷奸耍滑的。
還有人注意到,顧驁和馬風手上有兩套非常精良的、簡直堪稱《九陰真經》的復習秘笈——滬江科技出版社的《數理化自學叢書》。
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些升學無望的人,對于顧驁和馬風這種偷跑者的嫉恨心理,很快就發酵開來。
“聽說省教育廳的理工科老師,都不知道恢復考試該考些什么。好像就是拿《數理化自學叢書》作為參考大綱的!”
“聽說那個姓顧的姓馬的吳越人,家里是白專和走ZI派,在中央有關系,所以消息才特別靈通、備考上偷跑了!”
諸如這樣的閑言碎語,在距離開考還有半個月的時候,已經在公社的一小撮關系戶之間傳開了。
畢竟,一次如此倉促的考試,保密工作是不可能徹底嚴謹的。連讓命題老師100隔離吃住都做不到。
命題組的人,平時會帶些什么參考資料,總會有渠道流出來的。
能在考前半個月,打聽到這些消息的知青,或許不會太多,但一個公社數百人里,總能挑出那么十個八個。
他們是屬于前2的消息靈通人士。
然后,顧驁每天上工應付的時候,就會看到有人指指點點。
這天晚上回屋路上,顧驁和馬風就被一個男知青攔住了。
顧驁對那人不熟,只知道他在本生產隊的知青中,家里算挺有錢的了。
那人似乎情報工作做得非常徹底,見到馬風就說:
“馬同學,聽說你報的是文科對吧?那你不用考物理化學,能把《數理化自學叢書》里物理化學那六冊賣給我么?我按全套書出廠價的雙倍付給你!40塊!”
馬風當然不賣。
他在錢塘的時候,托黑市朋友倒賣的書,都不止這個價格了——眼下至少能賣出100塊一套。
越是到考試臨頭,考生中有見識的人,就越明白一個道理:這時候書的價值,絕對不能按出廠價的倍數來算。而要按打這個時間差和不打這個時間差,你后面這輩子的成就高度來算。
能讓你后面40年的人生軌跡比別人高一大截的武林秘籍,多少錢都是不為過的。
那個男知青不甘心,但馬上又豪氣地重新開價:“100塊!”
100塊,已經需要他問還在城里當技術工人的父親拿出一些家中積蓄了。但是跟上大學相比,這依然不算什么。
馬風生意人的本性有些發作,覺得可以考慮。
畢竟對方只要六冊他用不到的書,不會和他形成競爭關系。
然而,顧驁卻開口制止了。
“馬風!投機倒把的事情不能做!書怎么能亂賣呢,你又不是開書店的!”
顧驁這話說得冠冕堂皇,馬風聽得卻差點兒噎住。
他內心瘋狂地暗暗吐槽:蛤?投機倒把的事情不能做?大佬!你才是投機倒把的祖宗吧!
不過馬風對顧驁的命令還是要聽的,大佬提攜著他賺了幾千塊,也給了他前程。他怎么能為了小錢背叛大佬呢。
于是他嚴辭拒絕了。
那男知青哀求著出到200塊,最終被告知不是錢的問題,只能絕望離開。
“顧哥,為什么不能賣?”見對方散了,馬風才恭恭敬敬地請教。
顧驁也不瞞著:“你賣出去半套書,就有6冊,說不定他們還會換著看,還會再轉手回本。雖然距離考試只有半個月了,但在大家都沒準備的情況下,還是有可能導致至少五六個人、多則十幾個人成績因此大幅度提高。
對于你來說,你只想考個專科,徽省全省招生名額有五六千人,成績比你好的人多出幾十個也無所謂,所以可以賣。但我想考全省前50名,所以這套書傳播越少越好——這不是錢能解決的問題,明白了么?
對于歐陽克來說,世上看過《九陰真經》的人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但對歐陽鋒來說,看過《九陰真經》的活人越少越好。我們手上這套叢書,在今年,在徽省,每一套都值一個將來的交大教授。
所以當初你那80套書要出貨,我才千叮嚀萬囑咐,要你的下家保證,絕對在吳越省內消化、一張紙都不能流入徽省。我們千辛萬苦高考移民到徽省來,圖的不就是這里閉塞、信息不對稱么?”
馬風對大佬的高瞻遠矚肅然起敬,從此再也沒有動過賣書的念頭。
不過,那些消息靈通的知青們,顯然是不會放棄的。
男人花錢不行,就有女人來交友了。
也幸虧馬風長得丑,看起來成績也不咋滴、拿了秘笈也不像能混出多牛逼的前途。加上他發育遲緩、個子矮小,一看就是十四五歲的少年,女方都覺得他應該還沒到想女人的年紀。
所以倒也沒有小姐姐能狠心到對這樣的丑男托付終身。
相比之下,顧驁今年因為勞動健體,個子又長高了些,已經1米75。雖說不是那種小鮮肉的帥,卻也勝在端正挺拔。
于是,兩天后的晚上,就有一個女知青過來廝混了。
那女知青姿色也還算可以,還特地穿了條柔姿紗的長裙。
但顧驁并不認識。
因為她不是顧驁那個生產隊的,而是鄰鎮的。只是十里八鄉的女知青都沒她漂亮,所以各個生產隊都有關于她的鄉村傳說。
“顧同學,幸會,我叫蘇澤天,是隔壁鎮上的,今年也想報考。聽說您有一套《數理化自學叢書》,我能不能借閱一下呢…”
然而顧驁不等說完就回絕了:“不行!”
蘇澤天急了:“顧同學您別誤會,我絕對不會把您的書拿走的。我就每天來您這兒一起復習。您想看哪幾冊,我絕對不碰、不耽誤您學習。就挑您沒在看的那幾本瞅瞅。
而且我也不白看你的,不但可以給你錢,還可以幫你帶飯、伺候你喝湯喝茶,你也好專心復習啊!”
顧驁冷酷無情地說:“蘇同學,不是這個問題。我這人不喜歡借書,沒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