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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夢醒來

  寧靜夜里,幽僻的深谷中,忽有一陣山風自兩邊崖壁間迅疾刮過,吹散了彌漫著的浩若煙云的白茫茫大霧,古樹林立的森林顯露了出來。◢隨*夢◢小*說Щщш.suimeng.lā

  猛烈山風過后,有和風徐徐吹拂,霧氣逐漸再度凝聚,形成了淺淡有致的霧靄。林間深處有一片空闊地帶,稀疏的籬笆墻圍繞出一處農家院,三間草舍傍著后面的疏籬一字排開。

  吱呀一聲,居中草舍的柴門被推開,從中走出一對母子來。

  母親年齡在四十歲上下,身著粗布衣服,容貌樸實,粗手大腳,體型既不豐腴,也不見干癟,完全是一副再普通的農婦模樣。

  不過,極其有神的雙眼以及周身上下涌動著的強大氣息,卻暴露了她是位強大武者這一事實。

  兒子大概十七八歲,正值渾身充滿活力的年紀,眼神靈活無比,其中總是流露出幾分容易相信人的天真。牽著他娘的手,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氣息雖遠不如母親強橫,在他這個年齡段,卻也算得上修為有成了。

  母子二人離了草舍,躡手躡腳走過收拾得整潔干凈的場圃,在喂養雞鴨牛羊的睡眠中,無聲無息地出了這座院落。

  走不數步,穿越了面積有限的空闊地帶,來到有著幽僻的林間,變得淺淡的霧靄,遮不住頭頂夜空中懸掛著的銀月,月輝均勻地傾灑了下來,少年與母親攜手徐行,漫步在樹林間的曲折小路上,漸漸地走遠了,連歡笑聲都若隱若現。

  終于,兩人的身形模糊起來,慢慢融入遠處淺淺的霧靄間,不見了蹤影,夜間被驚飛的鳥雀重回枝椏的巢里,再度進入了夢鄉。

  銀色月輪高懸在夜空,玉盤也似,施法億萬光輝灑遍大地,正是相聚團圓的好時日。若是美滿的月盤不落,就能帶來安詳和幸福的話,又何必做陰晴圓缺之變,給人間帶來悲歡與離合。

  愿和美的滿月永懸天際,幸福的銀輝普照世間。

  霧氣淡淡的林間小徑上,忽然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母親手上觸感有異,忙關切地側目望去,只見旁邊哪里是兒子,分明是腐朽了的骷髏,色澤森白,眼眶空蕩蕩的,凹陷出黑洞無神地盯著她,母親面露震駭,猛地甩開手,尖叫著連連后退。

  見狀,骷髏干癟的臉上,竟是露出十分難過的表情,凹陷的眼眶中,沒有眼睛,但不知怎的,母親總覺得有些熟悉,感覺里面流露著幾分容易相信人的天真,心里莫名咸咸的,似有所悟。

  “娘。”骷髏嘴巴咧開,嘶啞的聲音仿佛從無底的深淵響起,母親聞言身軀劇烈,眼中恐懼消散,竟是恢復了以往的溫柔,往前一撲,張開雙臂欲抱他入懷。

  可就在兩人接觸的一瞬間,骷髏碎裂成數不清的細小齏粉,林間狂飆忽起,形成颶風將齏粉席卷上天,粉末紛揚著飛一般從懷抱中溜走,縱然抱得再緊也是枉然。

  “不。”母親拼命地跑著,卻總歸追不上颶風的腳步,被遠遠甩在后面,探手往前一抓,最靠后的一粒粉末靈活地閃爍了下,也讓落了空。

  數不盡的粉末乘著颶風盤旋上天,不知因何盡化血色,貫通一氣匯成道道河流,縱橫馳騁,百川匯聚,形成汪洋血海,直把無邊的天宇都皆數占據。

  無邊血色充斥天地,淹沒了森林,驅散了霧靄,吞噬了院落,最后,連銀色的月輪都搖搖欲墜,一絲一點染上血色,變得不再圓滿,缺憾的殘圓,殘廢的半圓,鐮刀的月牙,直到徹底不見。

  放眼天上地下,映入眼簾的,再無閃耀的銀輝,以及高懸的圓月,能張望見的,除了觸目驚心的血紅,就別無他物了。

  絕望中,母親眼角眉梢凝上了化解不開的陰郁,仿佛跨越了無盡時間,飛一般衰老了起來,健康黑發盡化蓬松雪絲,面龐上皺紋叢生,身形干瘦了下來,狀如不可雕琢的朽木,眼睛從精華內蘊變得渾濁起來,嘴唇干癟了下來,整齊的牙齒化作參差不齊的豁牙。

  身體蒼老的同時,體內的氣息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暴漲,仿佛狂龍剛剛蘇醒一般,不數息就超越了等閑強者的理解范圍,幾乎達到了凌駕天地的地步。

  微微揚起蒼老面容,渾濁眼球帶著恨意死死瞪著凝固的血色天穹,痛失愛子的慘呼,尚未出口就化作桀桀怪笑,形成尖嘯從干癟嘴巴中傳出,大地恐懼著不住發抖,天穹凝固的血紅上,道道粗大裂縫蔓延開來,如條條黑龍張牙舞爪,橫沖直撞肆意遨游。

  千巖國宮殿群一處寢宮中,龍床上,老婆婆從睡眠中醒來,一陣心悸,冷汗滴滴滲入前額凹陷的皺紋中,宛如干枯渠道里漸漲的水流,半晌回過神來,喃喃自語道:“又是這個夢。”

  自從失去兒子后,每過個十天半月,與此大同小異的夢境都要降臨一次,剛開始,現實中都會慘呼出聲,心痛之余好長時間都食不知味、臥不安寢,但由于次數太多,慢慢的也就習慣了。

  又有什么恐懼,能扛得住時間的侵襲呢?整整數十年下來,就算再怎么害怕孤寂,也早就習以為常了。哪怕類似夢境數十年不間斷折磨精神,都不會有絲毫意外。

  老婆婆聞著床邊香爐里點著的龍涎香,深吸了口氣,心神逐漸寧定了下來,掀起錦被,起身一番洗漱,將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安放在床邊。

  雖然已記不清多少年了,但她仍然保持著原先的習慣,鋪床疊被之類的家務自己做。華天林聽了派去的宮女這般那般匯報,他委實不能理解,這位前輩修為通天,深不可測,這么尊貴的身份,因何要自己去做雜務呢。

  當然,再怎么不理解,給他多大膽子也不敢質問的,那純粹是活膩了。前輩的要求,無論多過分都要滿足,就算看起來有些奇葩,也是一樣一樣的,如果有人以此怠慢違背了,他第一個就會發難,株連九族盡數斬首以儆效尤。

  簡單梳妝罷,老婆婆佝僂著身子,緩步離開安寢的內室,撥開晶瑩珠簾走出寢宮,途徑龍盤廊柱的走廊,穿過外圍宮門,歪歪斜斜漫步園林,從后門進入議事廳中。

  由于今日起床較往日早些,宮女們瞧見了,忙通知御廚提前準備早點,強忍住心中的恐懼,恭敬將豐盛的餐點呈到老婆婆面前。

  明知道侍奉此老,有著生命危險,可華天林下了死命令,若沒禮貌怠慢的話,全家上下一個都活不了,既如此,那就犧牲小我成全大我了。

  所幸老婆婆年邁,吃東西不多,不過片刻,用錦帕抹了抹嘴巴,口噙玉液漱了漱口,早餐結束,宮女們收拾杯盤,縱然恨不得奔逃,也得恭恭敬敬,面朝前方端著空盤后退著一步步出去。

  老婆婆登上高高的王座,拿起水晶球,騰開地方坐下,略定了定神,右手在球上輕輕一拂,山谷前方的情形出現在眼前。

  由于今日起來的早,折騰了半晌,剛剛到了清晨,正值朝陽初升的初夏。不過,秘境中自然依舊是夜空如墨,銀色月輪高懸天際,天氣卻陰涼得很。

  只是半個念頭,場內情形纖毫畢現地浮現在老婆婆心底,其中一個場景無意中觸動了她。

  那是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他并非出身世家,沒有便攜的帳篷,只是隨便整套鋪蓋,就在上面安睡,由于夜深露重,身上被子又薄,熟睡中無益蜷縮了身子。

  過往無比遙遠的一幕,無端在老婆婆面前鋪展而開。

  那是無數次林間小徑上,趁著薄霧淡月漫步中的某次,夜色中涼意侵襲,攜著母親手漫步的少年禁不住縮起身子,母親將自己外衣脫下來,不容兒子反駁披在他的身上,母子二人,互相攙扶著走上歸途,在倩倩霧靄里隱去了身形。

  彼時,歲月安好,月輪高懸,銀輝普照,如果再給一個機會,就算付出任何代價,老婆婆也會甘之若飴,只為將飛逝的時光留住。

  盯著蜷縮身子的少年,素不相識又似曾相識,老婆婆渾濁眼睛射出異彩,眼眶逐漸濕潤,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最后竟是觸感傷懷、淚流滿面,抬手在水晶球上又是一拂,喃喃自語道:“夢,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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