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追來了吧?”
葉欽扶著路邊籬笆的木樁,轉頭看了眼已經不見了蹤影的大黃狗,長長地舒了口氣。
剛才被追了一段,中間鄰居家的嬸子看到,用掃把趕了一下,應該把大黃狗給打回去了,不然…葉欽搖了搖頭,自己就算以前是初中年段里跑得最快的,可兩條腿也跑不過四條腿。
竹籃和草帽還在陳梓熙手上,葉欽也不急著回頭去找,準備直接先回家里看看。爺爺拿到了他被秀水二中錄取的通知書,這會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呢。
上學他自然也是想去的,不過二老年紀大了,想要供養他去上高中可不容易,初中最后一年的學費都是在外打工的小叔給他寄的錢。
沿著黃土路,又走了一段,遠遠的葉欽就看到了一顆枝繁葉茂的木樨樹,蔥蔥郁郁的覆蓋了好大一片。這棵木樨樹,也就是桂花樹,品種是丹桂,按爺爺的說法已經快有上百個年頭了,樹干有兩人合抱粗細。每年到了9-10月份,丹桂花開,濃郁的香味即便幾百米外都能聞得到。
而且,到了那個時候,葉欽和爺爺奶奶就會在樹下鋪上晾曬稻谷的竹席,還有小姑一家或者小叔他們都回來,大家拿著竹竿或者人爬到樹上開始打桂花。
秀水縣的縣花是桂花,而葉欽爺爺家門口的這棵桂花樹更是在周遭幾個村子都頗為出名。每年那時候賣賣丹桂都能有些受益。買回去的人做做桂花茶、桂花糕之類的,用處很多。正月里有客津門,一杯桂花糖水,必不可少,算是喜慶。
木樨樹后面則是一棟低矮的紅磚和夯實土墻結合的老房子,青瓦紅墻,掩映在翠綠的枝葉間。
比起木樨樹,房子自然是后來建的,不過也有些年頭,到現在已經顯得有些陳舊,但小院內里里外外被收拾得干凈整齊。
“奶奶,我回來了。”
葉欽一進院門,就看到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婦人坐在樹蔭下正在剝毛豆。農家的毛豆并非夜市上那種連殼一起煮,配點啤酒飲料什么的,反而是去殼留下鮮嫩的豆子,用點青椒一炒,就是一盤好菜。如果有肉丁再加點,更是鮮美開胃,算是夏日頂好的菜蔬之一。
“你的草帽和籃子呢?”劉蘭芝看著葉欽雙手空空,早上出門的草帽也不翼而飛,頓時有些奇怪地問道。
“在陳梓熙那里。”葉欽走到院子的水缸邊,拿起木瓢舀了瓢水,囫圇的擦了把臉。
“你等下就去拿回來。”
劉蘭芝滄桑的面容上浮起一絲慍色,指了指葉欽,“都跟你說了不要再帶她到處轉,日頭這么大,中暑了怎么辦,她媽都嫌棄我們的很,上次在家門口說得可不好聽,你…”
“知道了,知道了。”
葉欽笑嘻嘻地走到劉蘭芝跟前蹲下,跟著也拉了一把毛豆到跟前,跟著剝了起來。
這不是奶奶不喜歡陳梓熙,反而奶奶從小就喜歡這妮子,以前家里有點好吃的,都省著留給人家。
只是這兩年大家都大了,陳梓熙的家境也越來越好,她爺爺奶奶是不在意,但她媽媽私底下已經嘀咕了好幾次,不讓他再和小時候一樣帶著陳梓熙到處亂跑。
而奶奶的性子葉欽其實也知道,好強,要臉,受不得什么口舌是非,就是一些攀緣附會的說法都聽不得。
陳梓熙的大伯十多年前離開上云村去大城市闖蕩,憑借著頭腦靈活和踏實肯干,短短數年時間就發了家,開始大家只知道他掙了錢,到了近兩年已經是秀水縣在外的著名企業家。
陳梓熙的父親前幾年也跟著他大伯去了臨州,現在已經是個小老板,房也買了,車也買了,一些隱形的差距葉欽自己也漸漸感覺得出來。
剝了一把毛豆,葉欽估摸著陳梓熙差不多應該已經快到家了,也不再聽奶奶的絮叨,轉頭出了家門,該好撞上了戴著草帽拎著竹籃,一路輕哼著歡快調子的陳梓熙。
“快回去吧。”
葉欽將陳梓熙送到她家門口不遠的香樟樹下,接過了她戴著的草帽,草帽方才被他當扇子扇風,邊角卷得有些難看,這會都被陳梓熙給撫平了。
樹蔭下,似乎因為天熱的緣故,女孩的面容有些紅潤,額前隱隱有細密的汗珠,幾縷頭發貼在了上面。
“葉欽…”陳梓熙看著葉欽將草帽帶著頭上,提著竹籃就要離開,突然喊了一句。
“嗯?又怎么了?”葉欽有些疑惑地回過頭。
陳梓熙微微低著頭,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頓了頓,臉上忽又綻放出了一朵笑容,“沒事沒事,你先回去吧。”
“真沒事啊?那我走了。”葉欽挑了下眉毛,看著陳梓熙。
“沒有,你回去吧!”陳梓熙輕輕搖著頭。
“那好。”葉欽一手提溜著竹籃,轉身離開,剛走了幾步,突然背著身舉起右手揮了揮,揮了揮手,“回頭見!”
蟬鳴知知。
葉欽沿著小路直接走回了家里,還沒進院門,就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了出來,“葉欽考上高中了,這個是大事。過幾天喊上明霞明芳他們幾姐妹回來坐坐,我再去鎮里問下老大,這么多年他實在是不像樣…”
“你都一把老骨頭了,以前你就管不住他,現在你還管得住。”奶奶嘮叨的聲音在院子內響起 “爺爺,奶奶!”
葉欽進了院門,朝著正說話的兩位老人喊道。
“葉欽回來了。”
兩位老人看到葉欽進了門,不約而同地止住了話頭。
葉官第微微佝僂著背,額頭很高,比起正在收拾地上枝枝葉葉的劉蘭芝滿頭銀絲,他頭發雖然不多,卻是黑亮如年輕人。
“喏,籃子先放邊上,這個你自己收好。”
葉官第溝壑滿布的臉頰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將方才放在一邊木桌上的一個信封撿起,遞到了葉欽面前,略有些渾濁的眼眸里是掩藏不住的欣慰。
葉欽從爺爺手里接過信封,他知道里面他讓陳梓熙留心著寄來的錄取通知書。
打開信封,葉欽雙手都不自覺地抖了一下,里面是一張折疊的彩色膠版紙,封面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棟六層樓的教學樓,上面寫著錄取通知書。
通知書內頁寫著葉欽同學,初中學籍號…恭喜他被錄取等字樣,最下方是秀水二中和時間,蓋著一個紅色的鋼印。
雖然已經知道自己中考發揮不算特別理想,一中去不了,二中是準備放棄的,但真的看著通知書的時候,葉欽心情微微還是有些激蕩。
在2002年,秀水縣能上高中的學生其實依舊不算太多。小學初中是九年義務教育,這個沒什么說的,雖然在孝里鎮因為各種原因小學初中輟學的人也有相當一部分。
關鍵是到了初中升高中,這是需要中考。秀水縣的教育資源,雖然不像中西部那般夸張,但在南方,和其他地區還是有不小的差距。
像孝里鎮的鄉鎮中學,初三一屆基本都在三四百人,可最后能夠上高中的往往只有幾十個。按照錄取分數線去縣城一中、二中的不超過十五個,去其他幾所有有高中的鄉鎮中學繼續上高中的也就三十幾個,按比例算起來,六比一都達不到。
都說高考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其實在縣鎮農村,中考就已經篩選了一大部分人。或是因為成績,或是因為家庭,還有考慮中專或者技校之類的,能夠進入高中的門檻人并不多。
只是…
葉欽之前就有去了解過,去縣城的高中上學真不便宜,這時候學雜費又多,還得住宿伙食。說實話如果有父母雙親在,即便是務農,辛苦些也供得出來。
可他靠著馬上已經奔七的二老…葉欽想想就覺得有些頭疼。
“蘭芝,今天中午多弄個菜,把去年釀的米酒弄點出來。”葉官第從腰上掏出了旱煙斗,坐在了木樨樹下的石凳上,朝廚房方向喊了一聲。
“就你知道吃。”
廚房里劉蘭芝的聲音傳了出來,雖是抱怨的語氣,可依舊能聽得出那話里的喜意。
“爺爺,我…”
葉欽反復看了看錄取通知書,默默地將他重新裝回信封里。抬起頭看了眼正在朝旱煙斗里壓煙絲的老人,張了張嘴,一些話到嘴邊,卻開不了口。
葉官第劃拉了一根火柴,砸吧著嘴,淡藍色的煙霧飄蕩,聲音略有些低沉,“你明天和我去鎮里找找你爸,你要上高中了,這是大事。不管怎么說,他”
“爺爺,還是我自己去吧。”
葉欽看著爺爺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想起他們的關系,有些不忍道。
“你自個兒去?你去可不成呢。”
葉官第幾口抽完了煙斗里的煙絲,在鞋底板敲了敲煙灰,眼里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爺爺,你就讓我自己去吧,十幾里路呢,我騎自行車很快的。”
葉欽也明白爺爺話里的意思,只是這上學畢竟是他自己的事,他不去說,都讓爺爺去說,保不定到時候又要吵起來。而且十幾里路,即便他騎車帶著老人家,也是一番折騰。
老人敲空了煙斗里的煙灰,又從吊在煙斗下面的布袋里捻了一小把的煙絲,壓在了煙斗里,聽到葉欽的話,先是頓了頓,接著低低嘆了口氣,“你去也行,該怎么說就怎么說,別怕,這個學,肯定是要上的。”
葉欽拿著將裝著錄取通知書的信封,輕輕在手掌上拍打了一下,同樣無聲地嘆了口氣。
爺爺知道了錄取通知書,他原本打算瞞下來的想法就落空了,可一想到要去見“那個人”,還朝他伸手要錢,他真是覺得這書不讀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