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兒一驚一乍的表現來看,章耀輝知道明天中午要見的那個“朋友”是誰了。
說實話,這一天的到來比章耀輝預期得要晚一些。但章耀輝多少也能猜到,晚了的這些日子里,對面那邊在做些什么準備。
只是,有用嗎?
早晨的時候,看著女兒焉了吧唧隨時能睡過去的表情,章耀輝在餐桌上提出建議,鑒于昨天畫展時孩子們興致缺缺的表現,爸爸們喜歡的東西孩子們未必喜歡,所以中午之前,爸爸們和孩子們可以試試分開活動,各自去干各自感興趣的事。
幾個孩子當然是開心并且贊成的,和同齡人一起旅游,體驗絕對比和長輩一起旅游來得要好。
孩子們同意,爸爸們自然沒有意見。
章依曼給了她爸一個“不要忘了中午去跟我去見朋友!”的眼神,就和其他幾位小伙伴一起商量著待會兒去哪玩。商量了沒一會兒,就換好了衣服,拉走一半的工作人員,雷厲風行地先出了門。
幾個爸爸慢悠悠地轉移到了陽臺外面,一邊喝茶一邊商量等會兒的計劃。
“我怎樣都行,在屋子里待一上午也行,你們看著商量,我隨大部隊。”老吳在演員行列里屬于比較宅的那一款,和他那愛玩的兒子屬于兩個極端。
“歌劇怎么樣?”歌王老劉說昨天在慕尼黑就想聽了,但覺得幾個孩子里除了章依曼,其他人都不會感興趣,所以就沒說。
“別說孩子了,我也不感興趣啊,又聽不懂他們在唱什么,”老胡搖搖頭:“交響樂怎么樣?沒有唱的,都是樂器。”
老吳對此很感興趣,問:“好不好睡?”
老胡豎起大拇指:“特別好睡!”
老劉聽著這糟糕的對話,憤怒地來回看著眼前兩人。
看了一會兒,老劉發現章耀輝拿著平板一直沒有發表看法。老劉問章耀輝:“老章,你呢?”
老吳和老胡這才想起章耀輝還沒講他等下去哪。
經紀人出身的章耀輝,雖然已經是大佬了,但專業性依然健在。出國游玩的這些日子,章耀輝接手了類似經紀人的工作,把大家的行程安排地妥妥當當,衣食住行,無論從安全性還是旅游體驗,總是能挑出最優選。他甚至還充當導游,小到一個畫家的愛好,大到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都能說上幾句,把旅游的快樂挖掘到最大。好像他們真是來玩的一樣,搞得節目組很頭疼。
幾個爸爸只是跟了幾天,就覺得再也離不開章耀輝了。現在章耀輝要是想玩的地方跟他們不一樣,那他們再怎么計劃暢游異國,都先打個折扣再說。
章耀輝放下平板,說:“我準備去看電影。”
“我跟你一起。”
“我也去。”
“看電影好啊,我最喜歡看電影了。”
三人不分先后地說。
于是爸爸們這邊的旅游計劃就干脆利落地定了下來——一塊兒去看電影。
換好衣服,稍作打扮,大家出了門。幾個人在車上的時候,才想起來問章耀輝去哪里看電影。
“柏林電影節。”章耀輝說。
老劉放心地點了點頭,因為電影節的參賽影片來自世界各地,有華夏字幕在,他不必擔心德意志的電影他聽不懂了。
兩位影帝聽到要去柏林電影節之后,表情和眼神都要更豐富一些。
不同于獎項評判具有一定商業和政治因素的華夏金牛獎,歐洲的三大電影節(柏林、戛納、威尼斯)則純粹地只關乎電影,是全世界電影人心中的藝術最高殿堂。這樣的地方他們曾經來過幾次。但隨著年紀漸長以及退居幕后,沒有作品和精力,他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來過三大電影節了。
這次參加電影節,沒有前排的位置,沒有話筒,他們僅作為游客和觀眾來看電影,時間也只有一個上午,但足夠讓他們興奮起來了。
“要好好挑一挑了。”
“不過熱門的電影現在已經來不及買票了吧?”
遇事不決問老章。兩人看向章耀輝,用眼神詢問怎么辦。
章耀輝也沒讓他們失望。他在平板上劃了劃,然后跟幾人說,他一大早就安排好讓人排隊買了門票,十部電影,每部電影都買了幾張門票。他們四人先挑完門票之后,然后剩下的可以送給工作人員或者助理。
大家用尊敬的目光看著章耀輝,然后拿過平板,開始熱烈地討論等會兒要看哪部電影。
老吳和老胡品位相近,選好了要看的電影,是一部法蘭西同性題材的文藝片。
老劉對他們挑的那部不感興趣,選了半天,就問章耀輝要看什么。
章耀輝點了一部更小眾的美利堅西部電影。
老劉也不感興趣,最后選了另外一部某華夏傳記電影。
到了柏林電影節的影城,大家在門口分散。
四位爸爸分成了兩隊,約好在哪集合之后,章耀輝便把票分發下去,請半個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和跟隨藝人的助理們去看電影。
章耀輝轉頭對跟著爸爸隊的副導演說:“不用擔心安全問題,我和影城的保安打過招呼了。”
副導演放下最后一點顧慮,興高采烈地和同事前往各自的目標影廳。
老劉跟著兩個節目組的編劇一起走了,但走到一半路過某個放映廳的時候,老劉看到了外面的海報,頓時改變了主意,想看這個了。
于是揮別了兩位編劇,老劉獨自往章耀輝離開的方向跑去。
結果當老劉快到西部電影放映廳的時候,他竟發現章耀輝正在往外走。
老劉正準備叫住章耀輝,但他看著雙眼平靜的像一潭深池的章耀輝,老劉下意識地縮回了手,咽下一口唾沫,什么也沒說。
老劉最近見多了章耀輝儒雅風趣的一面,差點忘了章耀輝終歸是站在行業上游的資本,尤擅吃人。
老劉一開始以為章耀輝是遇到了什么事,但章耀輝離開西部電影的放映廳之后,走了一段不遠的路,進到了附近的另一個放映廳。
老劉走過去一看,心里松了一口氣。畢竟能有閑情看電影,應該就還算遇到什么大事。
“。”老劉看了看海報上的華夏字,再看了看一旁宣傳手冊上的簡介,發現內容很懸疑,很商業,很不費大腦,于是就很感興趣,再一次準備換電影,要看這部。老劉正準備在手機里跟節目組的人問《網絡迷蹤》電影票有沒有多的時候,突然在聊天記錄里發現,這部叫作《網絡迷蹤》的電影,根本沒有出現在章耀輝的那疊門票里。
老劉探頭往放映廳里面看了看,發現聚著一堆人。這些人滿臉的期待,十分興奮。
“他真的是太懶了,仗著作品好就不肯出來活動!我已經連續五次去華夏都沒見到他了!”
“你五次沒見到就很慘了嗎?去年他在美利堅活躍,上節目,出唱片,我高高興興地去了美利堅留學,希望多看看他,聽他的演唱會,結果呢?他跑華夏去了!天啊!他已經快一年沒有出現在美利堅了!”
“你們啊,其實都還算好了,起碼還有可能在本國等到他。我毛里求斯來的我說什么了?”
老劉聽不懂德意志語,但聽著零零碎碎的國際通用語言華夏語,能拼湊出一些信息,知道今天是《網絡迷蹤》的首映,而這些觀眾里有部分人是為了某個人來的。
哪個人這么大牌啊?
老劉看了看宣傳手冊上的海報,看了一圈主創表,發現導演也沒聽說過,演員也都沒什么名氣。唯一讓他有印象的,就是海報正中間是那個一臉苦大仇深,叫杰克的男主角。老劉記得這個杰克之前演過韓覺的《時空戀旅人》,雖然在國外有名,但不至于這么有名吧,如果是韓覺的話還差不多…
腦袋里想著韓覺,老劉竟真的在眼前看到了韓覺這兩個字。
監制、編劇:韓覺原來是來看韓覺的啊 老劉恍然大悟,露出了謎底揭曉的快感。今天是的首映,而韓覺作為監制很可能會出現。這些觀眾聚到這里,是來看韓覺的…啊…等等!
老劉腦袋里劃過一道閃電。
韓覺!
章耀輝!
老劉這一瞬間想到了很多。眼前跟過電影一樣閃回了很多鏡頭,最后串聯到了一起。
圈子里章依曼和韓覺的緋聞。
真心話大冒險的時候,章依曼猶豫之后,說“有”。
章耀輝向導演提議讓爸爸們和孩子們分開行動。
章耀輝平靜地說“柏林電影節”。
章耀輝買了一堆門票,要請節目組的各位看電影。
章耀輝用手指點了點看著平板上某美利堅西部電影,獨自一人來到了沒向任何人提過的的放映廳。
監制是韓覺,今天首映很有可能出席…
老劉頓時覺得自己撞破了某個秘密,連忙轉身,邁著競走的步伐離開了此地。
把票給了檢票員,章耀輝捧著爆米花進到了的放映廳。
他的位置在不怎么引人注意的邊上。
人連綿不斷地涌進來,放映廳里的座位很快就被坐滿了。大家嘈雜地說了一會兒,的主創就從一旁走了出來。
整個放映廳頓時歡呼成一片,視線全集中在隊伍最后一個出場的男人。
韓覺面朝臺下揮了揮手,引起跟熱烈的歡呼。但韓覺好似也知道自己不是這部電影的主角,于是站定之后,把話筒交給導演和主演之后,就不再有動作。
導演孫賢是一個無論從哪看都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戴著鴨舌帽,挺著一個塞著抱枕似的肚腩,渾身上下沒有讓人可以記住的特點。
孫賢上臺之后看起來有些緊張,手使勁蹭著褲子擦汗,呼吸和緊張的聲帶都通過話筒傳到了現場。
“謝謝大家來看電影,我這部電影”
最后還是韓覺攬住孫賢的肩膀,跟觀眾說:“大家還是先看電影吧。”
孫賢才松了一口氣,說完“希望大家喜歡!”之后,連忙跑到臺下。
看到導演這個心虛弱勢的模樣,在場的觀眾都有點不大看好電影了。
章耀輝知道孫賢,是一個驚艷出道之后慘遭失敗的導演,此后都在圈子里給人當副導演,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油條。傳聞這人很有天分,合作過的導演感慨孫賢十分可惜,才華極高,卻不肯發揮,被失敗嚇破了膽子。
孫賢最后一次當副導演,是給韓覺拍《時空戀旅人》。此后孫賢簽約了韓覺的火種電影制作工作,開始導演自己的電影。
這部叫作的電影,就是孫賢復出之作。
按照宣傳手冊上的介紹,這也是一部桌面電影。
桌面電影是韓覺的《暗網》之后,才出現在電影評論界的一個分類,一個故事的沖突和展現全在桌面上的電影。電影評論界有人為此振奮,說《暗網》開拓了電影的邊界,同樣也有人說這樣的電影不是電影,因為它削弱了導演的職能,剪輯的藝術根本無從體現。總之沸沸揚揚,無數人期待著電影上映的時候,親自去看看所謂桌面電影。
《暗網》這部電影,章耀輝是看過的,他能提前預測到電影的票房絕對不低。
現在這部同樣作為桌面電影緊跟著《暗網》出現,可以把鑿開的邊界進一步擴大,趁勢打開市場,使火種名利雙收。只不過,前提是這部注定要拿來和《暗網》進行比較的,質量要夠好才行。
電影開始了。
電影一開始依然是火種的片頭,黑色的火苗藝術畫作般蔓延整張屏幕,然后留下燒痕。
影院里的人絕大多數是第一次看,小小地“哇”了一聲。
當下一秒跳出來電腦的登錄界面的時候,觀眾大大地“哇”了一聲。
看著那老舊的電腦操作界面,大家以為電影放著放著就切換到影院的放映界面去了。
好在大家的驚疑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屏幕的移動,直接告訴了大家這其實是電影。
當評論界點評《暗網》的時候,其中就有說過里面所有的場面調度,幾乎就是桌面調度。簡單,死板,偷懶。因此開場兩分鐘,不明所以的觀眾會以為出現了放映事故。
相比較《暗網》,的鏡頭是有語言的。它不是簡單地只展示桌面上的東西,它的鏡頭依然會放大、會集中展示某句話、會隨著鼠標移動而移動。
放映廳里的觀眾回味過來之后,對這種所謂桌面電影有了直觀的感受,新奇地繼續看起了電影。
屏幕里的鼠標經過了一番操作,原來是要建立一個電腦賬戶。
賬戶名叫:馬葛。
點擊確認之后,拍照的框框里出現了三個人。一對年輕的夫妻,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
照片拍完了,三個人的笑容定格在屏幕里。
之后故事繼續,一家三口的生活痕跡,不斷以照片和視頻的方式向觀眾展示著。
有女兒成長的痕跡,比如第一次上幼兒園的照片,第一次上鋼琴課的視頻,第一次上小學的照片…
也有母女練琴的家庭視頻,一起整蠱爸爸的惡作劇偷拍視頻…都是生活中迷人的瑣碎。
在歡快背景音樂里,觀眾們看著看著,紛紛不自覺地揚起嘴角,跟著屏幕里的人一起快樂。
然而病痛找上了這幸福的一家。
媽媽生病了。
這個家并沒有受挫,反而一起為健康奮斗著。背景音樂在稍作停頓之后,變得昂揚,所有觀眾都覺得這一家一定會戰勝病魔,戰勝不幸。
爸爸開始帶著媽媽一起跑步,拍攝運動視頻。媽媽配合醫生進行積極治療。之后媽媽病情果然好轉,屏幕里又出現了生活化的歡快視頻。
但這樣的日子還沒過上多久,媽媽舊病復發了,而且比之前要更嚴重。
原來跑得比爸爸還快的媽媽,漸漸跟不上鏡頭,只能停在一旁痛苦地幾乎要吐。一家人合照的場景也從這時候開始,固定在了病房。照片里,媽媽的臉無比蒼白。
電腦的日歷記事本里,記錄著媽媽出院的這天。可是這個日子被鼠標一次次地往后拖到憋的日子,一延再延,最后在鼠標緩慢的操作中,刪除了媽媽出院這一天。
媽媽離開了他們。
沒有了媽媽,他們似乎喪失了記錄幸福的動力。之后的合照只在女兒上高中的時候拍了一張。照片里,女兒和爸爸站在一起,女兒沒有了往日的活潑和自信,爸爸也沒有了曾經的意氣風發和幸福。他們并不居中而站,因為身旁那個位置,是留給記憶里的某個人的。
精彩。
章耀輝暗贊一聲。
單純從技術上來看,開頭的這幾分鐘,是章耀輝今年看過最精彩的開頭。從幸福到悲傷的人生縮寫,效果幾乎就是傳統電影手法里的蒙太奇,只不過孫賢用了桌面這個媒介,進行了新瓶裝老酒的展現,更生活化,也更讓觀眾有代入感。
當五分鐘的開頭結束之后,整個放映廳的觀眾全部沉浸在先喜后悲的故事里。有些觀眾已經忍不住開始小聲啜泣起來。
這樣深厚的功力,直接表明了孫堅就算去拍其他類型的電影,也會是一個不錯的導演。
只不過,拋開技法單看人物背景的話…
幸福美滿的一家三口,媽媽不幸病逝,只剩下女兒和爸爸相依為命。媽媽擅長音樂,女兒在媽媽的培養下從小也喜歡音樂…
章耀輝深深吸了一口氣,在黑暗中瞥了一眼最前排作為本片電影編劇的韓覺。
你想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