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放在書桌上的手機正在震動。
創作的最大敵人除了靈感的枯竭,就是生活上各種妨礙創作的陷阱。
韓覺就很提防這些陷阱,面對震動發出的聲音不理不睬。
他已經不會再像前世那樣,電話稍有動靜就會讓他心悸恐慌,甚至在接電話前都要做很久的心理準備了。
如今他在這一世孑然一身,無欲則剛,完全不虛的。
它響任它響,我自清風扶山崗。
韓覺瞥了一眼手機,特別做作地輕蔑一笑,都沒有看是誰打來的,就轉頭繼續寫寫畫畫起來。
韓覺在紙上寫得飛快,感覺自己此刻文思泉涌,靈感噴發。咸魚了那么,心里滿滿的負罪感能不能一掃而空,就靠這一次了。
手機屏幕亮了一遍又一遍,實在煩了,韓覺就把書蓋到手機上面,干脆眼不見心不煩。
很顯然,這個時候誰都阻止不了韓覺難以抑制的創作欲。
除了一個人。
“嘣嘣嘣!”
“嘣嘣嘣嘣嘣!”
當手機好不容易不再有人打來了之后,門口卻又被人不停歇地敲了五分鐘。
韓覺把筆一丟,煩躁地抓抓頭發,不得不去開門。
韓覺最終還是跳進了生活的陷阱。
“誰!”韓覺貼著墻躲在嘣嘣作響的門邊,手里拿著棒球棍,大聲質問道。
“我!”外面的人用力砸門的同時,一邊大喊,讓韓覺聽都聽不清了。
“你別敲了!先把話說清楚!”韓覺更大聲地喊。
外面的人聽到韓覺的話,停了一下。
韓覺以為對方聽取了自己的建議時,外面的人開始更瘋狂的砸門了。
“法克!你們這些驕傲自大的華夏人!華夏話說不標準又怎么了!你們就是歧視!你們就算…”
說得是英語。
憤怒的英語神奇地穿過重重砸門聲,清晰地傳到了韓覺的耳朵里。
原來是房東!
韓覺這時候再無欲則剛,依舊是惹不起房東的。
韓覺趕緊把棒球棍佇在墻邊,用腿擋著,打開門鎖,堪堪留下夠露出一只眼睛的門縫。
往外看去,就果然看到他的房東——賈倫斯。
賈倫斯依舊披頭散發的,身上穿著標準西裝三件套,松松垮垮地卻被他穿成像撿來的一樣。然而臉上戴著的墨鏡卻又在在告訴大家:他是個嚴肅的流浪漢。
賈倫斯臉上的肌肉已經完全緊繃,薄薄的嘴唇經他緊抿,幾乎都快消失了,讓韓覺忍不住想問他到底是美利堅人還是英格蘭人。然而賈倫斯因生氣而顫抖的身體,和臉上陰沉地快滴出水表達了強烈不滿的表情,無一不在告訴韓覺,此時不是發笑的時候。
韓覺畢竟是經過專業訓練的,所以他忍住了發笑的沖動,只用疑惑的眼神看向賈倫斯。
賈倫斯看到韓覺開了門,就收住了憤怒的情緒,僅僅是眉頭用力地擠壓,表達著他的不滿,相當克制了。
兩人通過一道門縫,對視著。
“我以為你是不一樣的。”賈倫斯好半晌改回華夏語,說出這么一句。
“什么?老兄,我不明白,還請說清楚點。”韓覺一頭霧水。
賈倫斯聽到韓覺這句請說清楚點,剛才的克制就全拋到腦后去了。他激動地上前邁了一大步,伸出一只手使勁推著門,想要推門而入狠狠拽住韓覺的衣領,給韓覺兩拳。
但門板卻被韓覺的腳卡著,推不進。
韓覺看到賈倫斯又被戳了傷疤似的變得失控,這才想起來這位房東剛才突然彪出來的英文里,好像就有說口音和歧視什么的。
韓覺這才知道他之前兩句話都讓賈倫斯產生了歧義。
“冷靜一點!我是說,我需要一個解釋!”
賈倫斯推推門,卻不得而入,仿佛氣勢都被擋住了,就有點尷尬。
“什么解釋,解什么釋,解釋什么?”賈倫斯已經沒法交流了,他扎著馬步,用上雙手推著門。
韓覺當然不會隨便讓別人進到他的空間里,特別是拒絕交流、情緒失控的人。
要知道他的棒球棍還放在門邊上呢。
“我可沒有歧視你的意思。”韓覺只是多用了一點點力,就讓門板紋絲不動了。
“你還沒有歧視我?!你人在家里,卻不接我電話,還假裝不在!”賈倫斯怒吼。
啊…原來是他打來的電話…韓覺被抓了個正著,也有點臉熱。
“可能是我在做特別隱私的事呢?你們美利堅不是最注重隱私權了嗎?…應該是吧?”韓覺脫口而出前世的知識點。
然而等到他把話說出口,才突然醒悟,前世的常識,很大程度上已經不能借鑒了。
果然…
“哈,你這個諷刺真諷刺的太棒了,聽起來一點都沒有歧視的感覺,哈哈,真棒,哇,真棒!”賈倫斯咬牙切齒地給韓覺鼓掌。
韓覺嘆了一口氣,肩膀一下子垮了下來。
賈倫斯眼睛一亮,一個突然,就沖上來用肩膀撞向門口。
“嘣。”
賈倫斯那瘦弱的身軀被門彈了回去。
賈倫斯凌亂的長發被震到了眼前,顯得很是狼狽。
“…”韓覺眨了眨眼睛。
感受著空氣即將凝固,覺得這個門是不開不行了。
然后韓覺只能趕在房東惱羞成怒把他趕出去之前,側開了身子,把門拉開。
“我剛才在創作曲子,一首特別難得的曲子,所以注意力特別集中,手機也是靜音的,聽不到。我也是耳機摘下來才聽到有敲門聲的。”韓覺一邊挪著卡視線不讓賈倫斯看到棒球棍,一邊睜眼說瞎話地解釋起來,“我并沒有假裝不在。”
賈倫斯狠狠瞪了韓覺一眼,才撩了撩凌亂的頭發,走了進去。
“其實我建議你如果要找理由的話,還是說你房間里有女伴,并且你們正在給彼此帶去歡樂,這個理由比較好。”賈倫斯進了門,就掠過客廳,徑直前往臥室。
“雖然這個理由很誘人,但我真的在創作。”韓覺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跟著。
賈倫斯聽韓覺氣定神閑的語氣,就回頭看著韓覺,說:
“所以我打算看看你寫了什么,你最好不要騙我,不然我讓你搬走,夏原也不會說什么。”
韓覺聳聳肩。
賈倫斯和韓覺來到了書房,書桌上放著電腦,電子琴在書桌邊上,和書桌九十度垂直,可以在韓覺坐進去的時候,把他半包圍起來。
賈倫斯湊上去看,果然電子琴上面的五線譜寫著半頁音符。
“才這么一點?”
“什么叫才這么一點?為什么這么一點,你難道不應該負起相應的責任嗎?”韓覺無語了,“話說你來找我是為了什么事?”
“我原本打算讓你為電影寫配樂,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你,來彈。”賈倫斯看著韓覺,指了指電子琴。
“證明一下,所謂讓你整整五分鐘敲門聲都聽不到的難得的曲子。如果真彈出了好的曲子,這份工作就是你的,免費租期,延長三個月,也就是一共六個月了。沒彈好,你連主題曲的工作也沒有,就這樣。”賈倫斯指了指電子琴之后,就退后了一步,雙手環抱,等著看戲的樣子。
“你這樣挺蠻不講理的。”韓覺嘆了一口氣。
“我當初在京城,各種電影公司的人對我也是這樣蠻不講理,現在只是輪到我了而已。”賈倫斯倒是供認不諱。
韓覺認為這個房東在華夏一定有著非常難堪的一段經歷。以至于現在疑心重重,渾身立起了刺。
就當面試吧。
韓覺也沒有耍個性,畢竟足夠他任性的錢還沒到賬,而且,六個月的免費房租,真的很讓人心動啊!
韓覺坐到了電子琴前面的凳子上,拿起那幾張樂譜,看了看。
電子琴的電源一直開著,韓覺卻沒有用電子琴來演奏,而是拿來了吉他。
賈倫斯就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等著,看著。
韓覺抱著吉他,沉默了一會兒。
此時窗外的天色是陰沉的,書房也沒開燈,開著暖氣,卻在視覺上讓人感覺到寒冷。
窗外地風呼呼地刮著,遠處隱隱聽到汽車輪胎碾壓過下水管蓋的聲音。
賈倫斯開始不耐煩地抖著腳尖。
韓覺才終于開始彈了起來。
“噔噔”
清脆的連綿的琴聲就在安靜的書房里響了起來。
灰暗凄冷的書房,倒讓琴聲顯得十分空靈。
賈倫斯屏住了呼吸。
泛音和點弦的結合,重復地響著,琴弦顫動的余音,使得賈倫斯身處廣闊的雪谷之中。雪花就一片一片打著轉掉落到他的肩頭上。
這一段緊湊、重復的琴聲,讓人聽著并不感到枯燥。
如此之后,韓覺壓著琴弦,安靜了幾秒,再彈起琴弦的時候,琴聲就不復之前的空靈,而是悲傷的、低沉的了。
像在走在漫天的雪中,卻找不到歸路,也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一點地方。
賈倫斯已經閉著眼聽了,對音樂并沒有太多鑒賞能力的他,只知道這樣的音樂里面,像是在說一種心情,也像在講一個故事。
聽著聽著,眼睛就閉了起來,手指悄悄地在空氣里劃動。
這樣的音樂,無論放不放到電影里,都很好啊。賈倫斯這樣想著。這么有畫面感的音樂,如果能放到電影里就真是太好了。
然而不等賈倫斯享受更多,琴聲就突然戛然而止。
睜開眼一看,就看到韓覺抱著吉他,手在紙上飛快地寫著什么,有時候又擦掉重新寫。
賈倫斯此時渾身已經沒有躁動的怒氣了,就安安靜靜地一直站在邊上,沒有打擾處于創作狀態的韓覺。
終于韓覺把筆放下之后,伸了一個懶腰之后,賈倫斯才開口問道:
“這曲子叫什么?”
韓覺拿起書桌上的茶杯,想了想,歪著腦袋想了有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放棄了取名字:
“沒想過,無所謂吧,叫《圣誕快樂,賈倫斯先生》都行。”
賈倫斯聽了卻笑了。
韓覺也沒有問自己過關沒過關,如果這樣的曲子都過不了關,韓覺就覺得該委屈的人是他了。
“所以我說得是實話。”
“我相信你了。”賈倫斯點點頭。
終于能好好說話了。韓覺心里松了一口氣,就問:
“快要開始拍電影了嗎?”
韓覺端著茶杯,示意賈倫斯坐到另一張凳子上,并遞上了一罐咖啡。
賈倫斯把凳子搬過來,坐到了韓覺的對面,直視著韓覺,想要發射出炯炯有神的眼神,卻被墨鏡擋住了,賈倫斯就把墨鏡往下挪了挪,要仰視的視線看著韓覺,說:
“對!”
韓覺扯扯嘴角,說:“所以我馬上也要開始工作了嗎?說說看吧,你要拍一部什么樣的電影。”
賈倫斯把手撐得老開了,像抱住一個個大大的球,道:“我要拍一部屬于我的電影!”
“嗯,嗯,那這部電影是什么類型的?”韓覺點點頭。
“我不知道!反正是一部屬于我的電影!”賈倫斯十分豪氣。
“你不知道?!”韓覺瞪大了眼睛。
一個電影都快開拍了的人,不知道這個所謂屬于他自己的電影是什么樣的電影?!
我是不是加入了什么皮包電影公司?韓覺不得不這么想。實在太不靠譜了。
“我只知道,我要讓你們這幫傲慢的華夏人睜大眼睛看看!美利堅的電影是能在華夏占有一席之地的!我們美利堅人是能做出好電影的!”賈倫斯熱情高漲,握緊拳頭揮舞著。
“啊…很有志氣。但是你這樣總是當著我的面說什么你們華夏人,你們華夏人的,是不是不太妥當?”韓覺后仰著身子,像是十分擔心被賈倫斯的拳頭給打中。
“但你就是華夏人!”
“可我并不傲慢。”
“你只是少部分,相信我,華夏雖說是全世界最自由最平等的國家,但是暗地里的歧視,一點也不比天上的星星要少!”
這是什么糟糕的比喻啊…韓覺點點頭,表示他正仔細聽著,要和那些傲慢的其他華夏人土著區分開來,劃清界限。
“我只是想拍個電影,但是,所有人都把我當傻子!”賈倫斯揮舞著拳頭,拳頭徘徊在胸前,不知道該揮往哪里了。
最后拳頭似乎沒找到痛擊的方向,于是便松開,放下,撐在了膝蓋上。
賈倫斯的腰板依舊直挺挺的,當初他就是用這個像是山賊頭子的動作,審視著韓覺能否參與他的電影。
現在的賈倫斯,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猶如野心勃勃的土匪頭子,最終竟然發覺自己越來越沒有活路了。
“我只是…想拍個電影而已。”
賈倫斯低著頭說。
注:純音樂《MerryChristmasMr.Larence》——坂本龍一 本文吉他版本采用押尾光太郎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