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凡做了一個夢。
夢里的情況和現實一樣嚴峻。韓覺被陷害后停止了所有活動,只能待在家里。也不方便出門,因為樓下有大批抗議的人和鬣狗禿鷲一般的記者。顧凡擔心韓覺,因此推掉了所有的行程,搬進了韓覺家里。食材由小周每天送來,他和韓覺就在家里看書寫作畫畫做音樂,誰也打擾不到他們。因為是在夢里,時間的流逝得也不明顯,顧凡只知道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很久。某天,韓覺突然放下書本,說想出去走走。顧凡感到震驚,說,樓下那么多人,不合適吧。韓覺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他們認不出我。顧凡莫名感覺這句話是真的,樓下的人真的會認不出韓覺。他看不清韓覺的表情,看著韓覺的開門的背影,只感到不安。他突然想到,韓覺他爸就是某天出了趟門,從此一去不回,于是他猛地關上了門,不讓韓覺走。顧凡說,要走也行,我得跟你一起。韓覺搖搖頭,讓顧凡讓開。顧凡不響。韓覺盯他盯了許久,點點頭笑著說了聲“好”。然而還不等顧凡松一口氣,韓覺轉身沖至窗邊,一躍而下。
顧凡猛地醒來,心臟還噗通噗通劇烈地在跳,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看著周圍和夢里相差無幾但比夢里更真實、更有細節的家具和物品,逐漸回味過來——
原來是個夢啊…
太好了,剛才經歷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顧凡喘著粗氣閉上眼睛,虛驚一場,雙手和雙腳不知是跑出被子的原因,還是因為噩夢,簡直涼得不行。手上似乎還有撐在窗臺的觸感,嗓子里似還殘留著悲憤吶喊后的余音。他縮回雙手雙腳到被子里,虛弱地發起了呆,回味著夢里發生的一切,越想越感到后怕。
還好只是夢。
顧凡躺在沙發上緩了一會兒,悲痛和驚愕的情緒一點點散去。
可是,當顧凡緩過神來,從沙發上坐起來看到韓覺不聲不響站在窗戶旁的時候,顧凡瞬間僵住,整個后背瞬間滲出了一層細汗。
窗戶是敞開的,屋外的冷風倒灌進來,衣著單薄的韓覺似乎也不覺得冷,他只是一個人靜靜地站在窗邊,雙眼向前,但不知望向哪里,手撐在窗臺旁,仿佛隨時可以一躍而出。
顧凡從沙發上爬起來,盡量放輕腳步,若無其事地走到了韓覺邊上。
直到顧凡并排站在了韓覺邊上,韓覺也沒什么反應。
顧凡往窗外看去。原本屋子里的窗戶緊閉,窗簾是一直拉上的。因為樓下都是前來抗議和吼罵的人,此外還有記者,隨時盯著窗戶。但此時才清晨六點不到,天色昏暗,還沒亮透,樓下道路兩旁不準泊車,所以顧凡也沒看到抗議者和駐扎的記者。
顧凡盯著樓下的路燈看了一會兒,然后搓了搓手臂,問韓覺:“這樣不冷嗎?”
韓覺依然盯著前方,沒有說話。
顧凡心里一沉。
“你看,那里有一只貓。”韓覺突然伸手指了指前方的某處。
原來是在盯著貓啊。顧凡在心里松了一口氣,順著韓覺的手指看過去,看來看去沒發現哪里有貓,只看到一團塑料袋。
“是塑料袋吧。”
“是嗎?”韓覺一臉凝重地擔心道:“我感覺是貓。天這么冷,搞不好要被凍死。”
“你也知道冷啊。”顧凡沒好氣地給韓覺拿來外套。
韓覺接過外套卻不立刻穿上,他朝門口走去,說:“我下去一趟。”
“去干嘛?”
“把那只貓抱上來。”
顧凡看到樓下不遠處出現人影,很擔心是埋伏起來的記者和抗議者堵住,便準備去攔下韓覺。但是被身后窗外的冷風一吹,顧凡腦海里閃過夢里的片段——外套,下樓,窗戶…顧凡感覺心臟被狠狠一攥,腳步一頓,連忙轉身把窗戶關好,然后沖到前面按住韓覺的肩膀:“讓保鏢去吧!你就…先做早飯。我肚子餓死了!”
在顧凡緊張的視線里,韓覺拎著外套沉吟片刻,最終點了點頭,說了聲“也行”,隨后放下外套往廚房走去。
顧凡肩膀重重一松。
“要吃什么?”韓覺問顧凡。
“隨便。”
“那就跟平常一樣?”
“可以。”
韓覺從冰箱里拿出食材,皺著眉頭開始思索搭配,計算熱量。
看著韓覺在廚房忙碌的身影,顧凡的心情逐漸開朗了起來,對自己醒來后的擔憂感到好笑。他想起很久以前和韓覺聊過死去的方式,說跳樓死狀不美,所以早早被排除在外。看著韓覺即便在這樣的日子里,也依然為了在演唱會最后一場呈現完美的表演,從而每天做飯也計算著熱量,堅持練習,絲毫不肯放縱自己,怎么都不像是哪里出了問題的樣子,根本無需擔心。
“你也得自己學起來做早飯啊,又不難。”韓覺一邊做著早餐,一邊對客廳的顧凡叮囑起來。
“明明很難啊。”顧凡給情人節倒好貓糧之后,躺倒在沙發上大聲回答:“再說這不是有你嗎?你做給我吃就好了。”
“這叫什么話,我可是要結婚的人啊。”
“我在你隔壁房子住下來,到了飯點就跑過來吃飯。”
“你這話不要讓章老師聽到,不然她肯定要把周圍的房子都一起買下來。”
“切。”顧凡在韓覺看不見的地方撇了撇嘴,朝廚房的韓覺大聲喊道:“哥,你這么懼內可不行啊!”
韓覺沒有回話,但顧凡猜測韓覺應該是在笑。
顧凡想起了之前去《民宿小屋》的經歷,他本以為去到那里會受到禮待,畢竟他是韓覺除了老董事長以外最親近的家人,結果卻被章依曼毫不客氣地使喚來使喚去。顧凡大怒,你跟我哥還沒結婚就這么囂張,等結了婚豈不更狂?于是想要聯合苦命員工姜綺一起反抗,結果被“資本的爪牙”姜綺通風報信,起義還沒啟動就被強勢鎮壓,差點被章依曼開除趕出去。一天一夜的“打工”行程結束后,顧凡覺得此地不錯,本想自費留在大理,在民宿附近找個房子多住幾天,結果被章依曼毫不客氣地趕走,還騙他說民宿馬上就要搬遷到疆省開店,他如果有心,可以先去疆省住下。顧凡氣結,希望韓覺出來主持公道,結果韓覺在一旁光笑不阻止。
那不過是半個月前發生的事情,如今想來,卻恍如隔世。
韓覺做好了早餐,把盛有早餐的盤子端到客廳:“快來吃吧。”
顧凡從情緒里出來,翻身坐起,盯著餐盤。早餐并不復雜,只是簡單的煎好的綠蘆筍龍利魚,水果和酸奶,顧凡心滿意足地點點頭:“不錯不錯。”
顧凡這幾天住在韓覺家里,吃的都是韓覺做的飯菜。一開始這么要求,是希望讓韓覺在這樣的時期能夠分散分散注意力,但到了后來,完全可以說是為了補足《章老師的民宿小屋》的待遇。
顧凡美食家一樣細細品鑒著韓覺的廚藝,夸這個好吃,那個好吃,以后還要吃。擱在一旁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顧凡接起來一聽,是樓下保鏢打來的電話,說是沒找到小貓。
顧凡把保鏢的話轉述給韓覺:“那就是塑料袋。”
韓覺說了聲“那就好”,喝著酸奶,說著今天這頓早餐的做法,怎么解凍,怎么腌制,怎么料理,希望顧凡能夠學會。顧凡嗯嗯啊啊點著頭聽,實際上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
如果不是韓覺背負的冤屈需要馬上洗脫,顧凡簡直要想這樣的日子再久一點或許也并不算壞。
顧凡和韓覺慢慢悠悠吃著早餐,窗外樓下突然傳來了一陣喊。
“《黑鏡》就是垃圾!”
“聽到沒有?你的電影是垃圾,你寫的歌也是垃圾!”
“垃圾!人渣!快去死吧!得了抑郁就干脆去死啊!”
聲音由遠及近。
是吃飽了的抗議者跑來“上班”了。
顧凡的好心情瞬間全無,他放下杯子,憤怒地就要去窗戶旁跟人吵架。
原本遇到這樣的情況,樓上的賈倫斯總是會打開窗戶跟這些人對罵,喊得比樓下的人還擾民,有時還會潑冰水下去,甚至讓保安丟煙霧彈到人堆里。但如今賈倫斯去美利堅了,這件事自然就交給顧凡來做了。
韓覺伸手制止了顧凡的起身,“隨他們去吧。”
顧凡看著韓覺的眼睛,看到韓覺是真的平靜不生氣,只得忿忿不平地又坐下來。
“韓傻比去死!去死…”
不一會兒,聲音又由近及遠,略有倉皇。
因為樓下的保鏢追過去趕人了。
“…你們這些走狗,但凡有一點良心就趕緊辭職!…別他媽動我!我是受華夏法律保護的!…”
在韓覺家居住的這段日子里,人們跑來樓下擾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顧凡每次聽到還是覺得憤怒。饒是以他的修養和心理素質,遇到這種情況也依然忍不住爆粗口想打人。他實在不明白,究竟要一個人恨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不惜暴露自己內心的陰暗,也要詛咒一個毫無關聯毫無交集的人早點死掉。
“網上喜歡《黑鏡》的人還是很多的。”顧凡很擔心韓覺被網上這兩天對《黑鏡》的差評影響到心情,“大家不全是傻子,遲早會給你和《黑鏡》一個公正的對待。”
韓覺笑著點了點頭,好像并不怎么在意所謂公正的對待。
樓下的謾罵者喊了一陣后就停歇了,不是累了,也不是愧疚,而是記者還沒上班,現在喊也不起勁。畢竟表演者在沒有觀眾的情況下進行表演,本質上是在浪費才能。剛才的那些話僅僅是宣告他們的到來而已。
八點多之后,記者和狗仔陸陸續續開始上班了,抗議的人又重新振奮起來,人數多了幾個后,討伐聲也整齊了起來,他們舉著牌子大聲嚷嚷,在鏡頭面前作秀,沉浸在正義的快感里,還讓周圍路過的年輕學生們以后要小心住前面這棟樓的人,好免遭罪受。
這種程度其實已經足夠擾民了,但周圍居住的人很多來自外國,本就不擅維權,也不抱團,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生氣也沒什么辦法,最后怨氣多半只會集中在韓覺身上,覺得都因為韓覺犯了事所以才讓他們這些無辜者被殃及,一些居民甚至也加入了抗議,譴責韓覺,迫切希望韓覺趕緊搬出這個社區。
“韓覺垃圾!韓覺垃圾!”
“滾出去!滾出去!”
顧凡實在不忍韓覺在客廳多待,推著韓覺的背催他趕緊進屋去練琴。
韓覺端著咖啡和貓走進了制作室。
顧凡洗著碗聽外面的吵鬧聲,猶豫著要不要把水潑到樓下去。
洗完碗,顧凡挽下袖子走去制作室。每天早餐后是韓覺練琴或者練聲的時間,他也跟著一起。這些天他目睹韓覺寫了不少音樂,效率驚人,常常聊到某個句子或者某個詞,韓覺就能哼出一段旋律,甚至一整首曲。
顧凡打開門走進暗紅墻面的制作室,一眼就看到韓覺正坐在椅子上發呆,又或者說,在凝視墻上的一幅畫。
韓覺眼前在看的那副被叫作《麥田上的烏鴉》的油畫,是顧凡去年托人在歐洲買來送給韓覺的生日禮物。顧凡還記得畫家是一個不知名的畫家,因此托了很多人、費了不少的力氣才在法蘭西的一家古董店里買到。
顧凡對油畫的研究不深,評判不出畫的好壞,但憑著韓覺的喜愛和裴清的肯定,他也能知道這是一副好畫。
畫上是陰沉的黑夜,和大面積的金燦燦的麥田,三條小徑把麥田分成兩半。色彩對比極其強烈,密集的短而硬直的筆觸,布滿整幅畫,讓人盯著會有一種壓抑的顫動感。
“他們怎么評價我的歌和電影,我其實真的不太放心上。被熱愛也好,被嫌棄也好,至少它們都被這個世界的很多人看到了,之后是成為一些人人生的養分,還是成為一些人厭惡的垃圾,都是它們的宿命。”
顧凡沉默沒有說話。
“而且,比起這個人,”韓覺目光直直地盯著墻上的畫,“我已經幸運很多了。”
話一講完,韓覺那放在琴鍵上的雙手就動了起來。一段如冬夜星空般孤寂的旋律傾淌而出,他輕聲哼唱道:
被人嫌怪被人辭退被情人騙去絕望迫感情傻到留下耳朵給情人做裝飾的怪客誰受過怕感動還是覺得驚嚇 苦戀之痛全被抹殺…
顧凡對此見怪不怪,明白是眼前這幅畫以及這幅畫的畫家給了韓覺創作的靈感。
原本在這種時候,他都是不會出聲打擾的,唯恐打擾到音樂人的創作,但韓覺就很不一樣,和顧凡之前認識的所有音樂人都不一樣。韓覺經常是一氣呵成地創作,寫完一首就是一首,然而,如果創作途中有了停頓,則說明遇到了阻礙,讓他一個人想也行,但跟有效率的是跟他聊天,聊著聊著,才有可能碰撞出新的火花。
所以,當韓覺唱完一段后停下來,只讓琴聲繼續響著,繼續漫游似的在尋找著靈感的時候,顧凡等了一會兒,就問這個畫家:“他叫什么?”他忘了畫家的名字。
韓覺眼簾低垂,輕聲答道:“梵高。”
靈感找到了。
輕輕哼起的歌聲繼續:
你聽過梵高吧值幾多百他那人格難剖白求存人人明白看他有權亂去畫 也許口袋也不致一片空白…
“如果真要說,我自己的作品不是歌,也不是電影。我真正的作品是我這一生。”又一段停歇后,韓覺邊彈邊對顧凡說,“這么說有點奇怪,你把它當成傳記電影就很好理解。我這一生的經歷是作品的主線,歌曲和影片是其中的亮點,只是點綴。”
顧凡理解了。他覺得的確如此。韓覺的一生足夠跌宕,從幼時到現在,苦難持續地糾纏著他,偶爾見好,卻又馬上跌墮,好像命運青睞于他卻又玩弄著他。一夜成名,次年墮落,低谷消沉,驚艷復出,步入巔峰,遭人陷害…這起起落落起起落落,說是傳奇也不為過。每個傳奇都意味著不可復制。如果把韓覺這一生的經歷影視化,絕對算得上精彩。但還不夠,傳奇的結局不能停在遭人陷害,黯然隱退!
面對陷害,現在也不是完全沒有還手之力了。網上王慶均點燃了一撮火苗,其他支持韓覺的明星和理智清醒的人一起護著這簇火苗,加火壯大。老董事長、章耀輝在幕后擋住落井下石的黑手,關溢和賈倫斯準備去美利堅將罪魁禍首抓住。
遭人陷害的后面,絕對不可以是黯然隱退!
“如果你的一生就是作品,那這個作品會是最傳奇的作品,”顧凡目光炯炯地看著韓覺,“既然是傳奇作品,那結尾可不能停留在這里啊。”
“傳奇的結局啊…”韓覺眼神恍惚:“當然不會停在這里。這樣我的作品就太不精彩了。”說完,他把視線看向了《麥田上的烏鴉》,仿佛在望向真正的傳奇。
賣完又買賣完又買憑誰定價憑賣藝討生活誰會淪落似這精神病院關起的過客難活到了不惑留下了他風格 很想清醒無奈病發…
顧凡高興地起身,說要去沖杯咖啡。
韓覺也要了一杯。他彈著琴,把剛才想到的這首《畫意》的曲子完整地記錄下來,同時也把想到的歌詞寫下來。
離開制作室的顧凡,沒有注意到韓覺在寫到很想清醒無奈病發的時候,韓覺思索片刻,慢慢將這句劃掉,改成了拿起手槍然后自殺。
“喵”爬在桌上休息的情人節扭過頭來,用尾巴掃了掃韓覺的手,對他輕輕地喵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