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耀輝并不是一個老古板。
豐富的學識和游歷多國的經歷,讓章耀輝視野開闊,十分變通。
由于章依曼幼年時心無旁騖發狠學藝的經歷,獲得了章耀輝的尊重——一種對于人格而非血脈的尊重——從此章耀輝在之后的很多事情上會詢問閨女的意愿。
比如大學問題。
章依曼說自己打算讀到高中畢業就出道,章耀輝沒有立馬痛斥,而是和章依曼講了不上大學的利弊,章依曼聽完之后堅持如此,章耀輝說等高中畢業了她若還是如此,那就尊重她的選擇。
比如發展問題。
章依曼希望靠自己的實力獲得成功,出道后不需要她爹的額外照顧,章耀輝也同意了。
再比如戀愛問題。
現在這個年代已經不是章耀輝小時候視早戀如猛獸的年代了,不會要求子女們在大學畢業前不許戀愛,大學畢業后立馬找對象結婚,所以章耀輝對于女兒談戀愛一事無心干涉,也早早做好了女兒談男朋友或女朋友的那一天。
只是和女兒約定好,找來的男朋友一定要品性過關,尊重她,能給她幸福,除此之外要求不多。章依曼欣然允諾。
章耀輝還說,有些事不可嘗試,如果真的要嘗試,也要記得安全措施。總之安全第一。
章依曼羞澀點頭,然后發著呆不知在想什么。
他還跟閨女說,如果最后發現自己喜歡女孩也不要怕,他是她的家人,會永遠支持她。
章依曼笑著說她喜歡的是男人。
章依曼從小生得俊俏,生性善良,活潑可愛,才氣逼人,家境優渥卻沒有刁蠻公主的壞毛病,從學校到社會,追求她的人一抓一大把。
但章依曼在長到二十歲之前,一直專心學藝,無心戀愛,對于周遭異性的示好,偶有心動,卻遺憾無法停留。有幾次看電視劇被里面的完美男主所打動,想著以后出道了或許可以去要簽名要合照,開心了一會兒,等回頭繼續練歌練琴,心里那點竊喜便很快消散了。
等到她二十歲出道,沒多久,她就遇到了韓覺,和韓覺拍《我們戀愛吧》。
章耀輝很不喜歡韓覺。
他雖然尊重閨女,但如果閨女要找韓覺這樣的人談戀愛,他絕對不會允許。
因為韓覺的品性不行。
他曾狠狠研究過韓覺。
韓覺的選秀訪談,韓覺的出道實錄,韓覺清空退出前的微特,韓覺用來圈錢的回憶錄…章耀輝都看過,最后分析出來的結果只有八個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以章耀輝的眼光來看,韓覺的外在條件當然是極好的,然而內在可以說是一塌糊涂。自大,暴力,頭腦簡單,缺乏教養,不學無術…
當時章耀輝沒有干涉公司給閨女排的行程,但只要章依曼在節目里受了一點委屈,章耀輝就打定主意讓韓覺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好在韓覺沒有。
后來的日子里,韓覺展現了一個不同于以往的他,轉型成功,佳作頻出,人氣聚攏。得益于復出后良好且穩定的表現。除了韓覺的黑粉,人們在談論韓覺過往的時候,大都是用一種浪子回頭的語氣。說玉不琢不成器,強調苦難的必要性,感慨假若沒有以前的沉淪,韓覺就不會有現在的輝煌。
有老友曾私底下用開玩笑的語氣問過章耀輝,韓覺有才,很有潛力,對章依曼又不錯,要不要把韓覺真的變成女婿算了。
章耀輝一開始總是笑笑搖頭,不作回答。
后來被說得多了,章耀輝有想過,如果韓覺一直這樣,和小曼在一起似乎也挺不錯?
但是看到那封信之后,章耀輝堅決不準 章耀輝走到保險柜里,取出了那封他看過不知多少遍的信,然后走到沙發前坐下,指了指對面的沙發,招呼還站在門口的韓覺,說:“坐。”
有章依曼在場的時候,章耀輝只是一個看到閨女給男朋友夾菜會說“我呢?”的父親。而一旦沒有了章依曼在場,章耀輝就是從娛樂業底層一刀一槍爬到行業頂層的艾都娛樂掌舵人。
韓覺關門,在章耀輝對面的沙發坐下,腰板挺直。
韓覺在這個世界,面對過不少有權有勢的人,遠的有美利堅的官員,電視臺長,近的有王植,老董事長。但韓覺和這些人相處并沒有壓力,因為韓覺無所求。
章耀輝就不一樣。因為他是傻妞的爹,是他女朋友唯一的家人。
書架上滿滿當當的書最吸引韓覺,但他沒敢打量。
這次見面不同于之前在美利堅做綜藝的見面。沒有章依曼,也沒有鏡頭,兩個被章依曼聯系到一起的男人,要進行一場事關三個人幸福的談話。
韓覺瞥了一眼茶幾上的信封,心里齜牙咧嘴地猜章耀輝不要是想給他一張支票,然后讓他離開傻妞吧。
現在電視里演這樣的劇情都會被說老套了。
韓覺琢磨著如果章耀輝真拿出一張支票,他該怎么回答。
章耀輝沒有給韓覺很多的壓力,他從茶幾底下取出山泉水倒入水壺,煮水,準備泡茶,同時問韓覺:“飯還合胃口吧?”
韓覺從幻想中回過神來,回答:“很好吃。”
“那個新聞,我看過了,”章耀輝低頭擺弄著茶具,沒等對面的韓覺準備解釋,他就輕描淡寫道,“這種新聞怎么運作,其中可信度有多少,我心里都有數。所以借著今天叫你來吃飯,有些事情想當面問你一下。”
韓覺暗道一聲來了,立馬正襟危坐,做好了被詢問的心理準備。
“別緊張,隨便問問。”章耀輝笑著讓韓覺放松一點。
韓覺也笑。
“你跟小曼在談戀愛吧?”章耀輝一句話讓韓覺塌下的腰又瞬間繃緊。
“嗯。”韓覺猶豫了一會兒,承認了。
“你跟翁楠希談了多久?”
“兩年,”韓覺如實回答,“也可能兩年多。”
“可能?”
韓覺精神一振,瞅準機會認真解釋道:“因為我以前生了病,影響到當時的記憶能力,所以現在不記得以前的一些事情了。”
“失憶了?是失憶癥?”
“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神經衰弱?慢性鼻竇炎?腦動脈硬化?”章耀輝竟然說了好幾個對大腦中的記憶區域造成不良影響的疾病,一邊問一邊觀察韓覺的反應。
韓覺來不及驚嘆章耀輝竟然在醫學上都有涉及,趕緊搖頭,“都不是。”
“那是什么?”
“抑郁癥。”韓覺有點緊張,盯著章耀輝的表情,并且做好了為章耀輝解釋的準備——為了圓謊,韓覺事前做好了一系列的資料調查。
但是章耀輝似乎并不驚訝。
“抑郁癥啊…”章耀輝輕輕點頭,說:“難怪了。抑郁癥者在發病期的時候,注意力缺失確實會非常的嚴重,短期記憶無法轉換成工作記憶和長期記憶,所以事情經歷了也記不住。之后幾年再回想當初病情嚴重的時期,會出現大段的記憶空白的情況,就好像記憶丟失了。你是這種情況吧?”
韓覺倒吸一口氣,說對。
水煮沸了。
章耀輝拎著水壺燙洗著茶杯,韓覺默默看著。
等經過了一會兒,章耀輝完完整整地倒好兩杯茶的時候,他繼續問道:“自殺過?”
韓覺心神一震,心里飛快地閃過撒謊的念頭,但最后他還是無言地點了點頭。
“如果你剛才有一個回答沒說實話,茶會和你喝,但后面的話就必要和你說了。”章耀輝把茶放在了韓覺前方。
韓覺心里松了一口氣,把茶雙手接過。
在溫暖的書房里,韓覺熱得背后生出許多汗。
他今天來,就是為了取得章耀輝的理解和支持,需要說真話。
說謊固然是一種辦法,但真相的維護成本才是最低的。人每撒一個謊,從此戴一副腳鏈。而事情只要被人記得,一個謊言帶來的永遠不止一副腳鏈。等到謊言被發現的那天,腳鏈全部變成鐮刀。
但韓覺出現在這個世界的經歷,讓他面對章耀輝又不能全說真話。確保自己不露破綻地撒謊,并不輕松。
“這些事情小曼知不知道?”
“她知道的,”韓覺說,“外面的人怎么看我,我不在意,我希望你能支持我們。”
章耀輝沒說話。他眉頭緊皺了有三分鐘,一杯茶喝完了卻還一直舉在嘴邊。
韓覺雙手緊握,焦急等著章耀輝的回復。
終于,章耀輝放下了茶杯。
“我不支持。”
韓覺一瞬間感覺地心引力突然增強,把他的心臟狠狠往下拽了一下。
“我不放心把女兒交給你。”
“是因為抑郁癥?我的病現在已經好了!真的!”
章耀輝只是搖頭。
“是因為翁楠希?我跟她已經沒有聯系了!”
章耀輝還是搖頭。
韓覺沉默了許久,才問:“那是為什么?”
章耀輝也沒立馬給出一個答案,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緩緩道:
“我啊,也想過當一個讓女兒驕傲的好爸爸,想做幾件留在小曼心底的好事,撐起她人生的根基,我也想說幾句富有哲理的話,被女兒默默記下當做信念。但是我在小曼的生命里缺席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現在張口閉口都是你,說的都是你和她講過的話,我難受是挺難受的,也很嫉妒你,但是我不后悔。
如果我不缺席那些時間,我就沒辦法保護小曼,讓她開開心心地唱歌;沒辦法在有人說了侮辱小曼的話之后,讓他身敗名裂滾出娛樂圈;也沒辦法在有人想修改小曼比賽結果的時候,把那些臟手擋下來。”
“小曼很小的時候就沒了媽媽。有記者問過我,我什么時候會想小曼的媽媽。我沒有說,現在我告訴你:
每天。
我每天都會想我的太太。我太太是古箏老師,人很溫柔。她得了血癌,我們沒錢,傾家蕩產都沒把病治好。有時候我都想,為什么死掉的不是我呢?如果活著照顧的是小曼的媽媽,那小曼一定會比現在要更幸福。我現在有很多錢,可以治一百次兩百次三百次,但是這有什么用?我最愛的人都沒了。”
曾經擁有的東西被奪走,并不代表就會回到原來沒有那種東西的時候。擁有過愛人,失去愛人之后也不會回到單身的時候。
章耀輝看到好看的東西聽到好聽的音樂就會想,如果他太太也能看到聽到就好了。看到幸福的情侶或者和諧的一家三口,章耀輝總是不敢多看。女兒的學校要開家長會,章耀輝在國外實在沒法過去,聽著女兒打電話來寬慰他,說沒關系的,爸爸!我叫師父來就好啦!的時候,章耀輝總是喉嚨發堵,深感自責。女兒第一次來了月事的時候滿臉慌張,章耀輝強作鎮定,叫來了秦姐,讓秦姐教章依曼那些本該由母親來教的東西,而他之后在夜晚,看著章依曼媽媽的照片哭得不成樣子。
死去的人死去了,但活著的人依然受苦。
章耀輝體會過痛失愛人的滋味,章耀輝不希望女兒跟他一樣,承受愛人逝去的痛苦。
“你為了翁楠希自殺了七次,讓我怎么放心把女兒交給你?”
只能趁著感情還不深的時候,阻止事態滑向。
章耀輝把信封往前推了一推。
韓覺愣了一下,拿過信封,打開。
薄薄的一張信封,里面并非是一張支票。
而是一封信。
韓覺把信展開,看著信上熟悉的字跡,心里一沉。
開頭第一句——
這是我第七次自殺…
一個人能活成現在的樣子,實際上由種種復雜的因素形成。人生中經歷的成功和失敗,不斷回味的書籍,深受感動的電影,聽到的一句教訓,吃過的虧,愛過的人,言傳身教的父母…人絕不是憑空就能成為一個人的。
章耀輝分析韓覺去年復出至今的每一個視頻,訪談,對話,分析出了一個全然不同的韓覺。
人的一生總是在彌補童年的缺失。
韓覺像是擺脫了原生家庭的影響,也放下了過去榮辱,像是和過去的人生一刀兩斷。
章耀輝好奇,韓覺在空白的那幾年里,到底經歷了什么才變成現在這樣。
如果不弄清楚這一點,他是不會放心女兒和韓覺越走越近的。
當時夏原的報道還沒有出來,章耀輝決心自己去探究答案。
私底下調查一個人,章耀輝也知道絕非好事。
沒有惡意并不能一個萬能的開脫理由,然而又有誰愿意承認自己的惡意呢?定義惡意的標準完全取決當事人,只要事情沒發生在自己身上,就不用替別人換位思考。
他從去年夏天的《吐槽》開始往前追溯。派人找到因韓覺而遭殃的金沙的前韓覺前經紀人。
關溢沒有簽下韓覺,處罰是降級。而韓覺那位前經紀人就沒那么幸運了,“未能及時發現韓覺的才華”被辭退了。
在給出一筆錢之后,問來了一堆“我其實也不知道他那幾年在干什么”、“我們基本不聯系”、“他給我的手機號碼備注是手機尾號”這樣的無用信息。
章耀輝準備換個方向,去找曝光日記的人時,他突然注意到其中一條——“他給我轉了一百九十七萬,要我給以前被他打過的那個粉絲。”
不是一百九十萬整,也不是兩百萬整。
章耀輝讓人去找那個粉絲,搞清楚打錢的原因。
在送閨女去瓊省的那天,事情終于有了進展。
他們從粉絲那里找到了這封信。
或者說,找到了韓覺的遺書。
章耀輝繼續說:“抑郁導致的自殺,是病逝,我不會指責病逝的人自殺是懦弱的行為。但人離開了就是離開了,有過七次自殺,那會不會有第八次呢?你說你病已經好了,但這種病不能確保永遠不復發。你以后和小曼吵架,小曼是不是要擔心你病情復發,然后委屈自己?跟你分手之后,是不是還要擔心你病情復發,然后沒法跟你分手?而且,看你遺書的最后一句,讓我怎么放心讓小曼和你在一起?”
少年時期的愛恨不得驚天動地,一點小憂愁便能成為心里的瓢潑大雨,覺得沒了對方就會死。有的人是說說而已,有的人卻是會真的死。
章耀輝想告訴女兒,永遠永遠,不要跟拿自己生命威脅別人的人談戀愛。跟這種人談戀愛,兩個人當中很有可能會死一個。
韓覺聽到章耀輝的話,掠過遺書里大段大段帶著絕望表達對翁楠希的愛,視線往下移,看到了遺書的最后一句,閉上了眼睛。
…要怎么證明我愛你呢?我說沒有你我會死,你不信,說讓我去死。好,我證明給你看。
“《戀愛吧》這個節目小曼會下車的。”章耀輝收拾著茶具,“抑郁的病例你應該準備好了,今天回去就可以發了。金沙有在背后推你的負面新聞,還有職業追星的那些人也在整你,艾都這里會幫你一把。病情發布之后,你去散散心,出國也好,去外地也好,休息一下。就算病真的好了,也出去待一段時間,姿態要做足。網絡暴力一個明星和網絡暴力一個抑郁癥患者,概念是不一樣的。”
就像章耀輝的斯諾克球技一樣。打出一個球,他已經算好了接下來的三個球該怎么打。
雖然韓覺接下來沒法給章依曼當新專輯的制作人,他上臺后的第一筆成績沒有了,但章耀輝毫不在意。
講到為女兒的將來打算,天底下沒有人會比父母更替女兒著想了。
章耀輝現在是一個巨型公司的首席執行官,這個位置無人可替。但對他來說,章依曼父親這個角色,同樣無人可替,甚至比前者更重要。
章耀輝直視著韓覺的雙眼:
“你現在知道該怎么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