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云宏開著車來到興隆米鋪對面街道的時候,蘇守財正在幫一位前來買米的婦人打包珍珠米。
這兩天興隆米鋪一個伙計生病請假,只剩下另一個伙計明顯有些盯不住生意越來越好的米鋪,更何況他還要去給茶樓飯店送米,所以蘇守財這個甩手掌柜才再次重抄舊業。
“祥嫂,你放心啦,就算全香港的米鋪都缺斤短兩,我蘇守財也不會做那種無陰功的事嘅。”見街坊祥嫂兩只眼一霎不霎的盯著秤砣,蘇守財將秤桿又往前推了幾分,“嗱,五斤整。你隨便去其他地方稱,如果數不對,冇得講,你回來砸我的招牌。”
祥嫂望著秤桿上的刻度讀數,又看了眼秤砣高低,訕笑一聲:“財哥,我怎么會信不過你?街坊都說你最講信用嘛!不用看、不用看。”
她嘴里說不用看,眼睛卻還是往蘇守財手中秤上瞟來瞟去,蘇守財見狀搖頭笑笑,將布口袋打開,又抓了兩把米放進去。
“祥嫂,都是街坊鄰居,我再多送你一點,回去給孫子煮粥喝。”蘇守財再次將扎好的口袋放在秤上,吊起秤桿后明顯可以看到秤砣那頭微微翹起,“不過你回去可不要和別人講,被人知道我這樣做生意,我會蝕本的。”
“明白,明白。不怪得大家都說財哥你最心善,以后我一定只幫襯你一家。”看著傾斜的秤桿,祥嫂臉上笑開成一朵花,對蘇守財連連點頭。
嘴上說著感謝的話,祥嫂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小油布包,將包袱皮一層層打開,從里面數出五個一毛錢硬幣遞到蘇守財手里,然后又將油布包層層疊好,小心翼翼揣回口袋。
“慢走呀,祥嫂。”蘇守財站在鋪子外,對提著米口袋離開的香嫂招呼一聲,這才笑著走回柜臺,把錢收好記下賬頭。
街道對面,坐在車里的鄭云宏目睹了米鋪門口這一幕。
鄭云宏原本不認識蘇守財,不過聽祥嫂稱呼對方為財哥,又見他身穿大褂掌柜打扮,根據張媽給的回信,也能猜出來米鋪里的男人就是鄭麗茹的丈夫。
吩咐司機在路邊等候,鄭云宏抖了抖唐裝前襟,打開車門踱著步子走到米鋪門口。
“蘇掌柜?”鄭云宏邁步進了米鋪,站在一摞摞米口袋前,含笑望著才剛坐進柜臺里的蘇守財。
蘇守財低頭記完賬,正翻看賬本,此時聽到有人說話,忙抬頭觀瞧。
鄭云宏不認識他,他卻也同樣也不認識這位素未謀面的大舅子。
不過蘇守財到底是生意人,面前這個陌生男人雖然從未見過,但他卻一眼看出來對方穿著打扮都是上等,顯然不同于祥嫂那樣的散戶,還以為是哪家酒樓的老板來下訂單,忙從柜臺走出來,客客氣氣來到鄭云宏面前伸出手,寒暄道,“這位老板你好,我姓蘇,是這間米鋪的掌柜蘇守財。”
“蘇掌柜,你好。”鄭云宏笑瞇瞇伸手和蘇守財握了握,知道自己沒找錯人,這才往小小的米鋪里打量一番,“這間米鋪只有蘇掌柜一個人經營?”
“本來還有兩個伙計,不過其中一個這兩日生病請假,另一個去外面送貨還沒有回來,所以現在店里只得我一個人。”蘇守財笑呵呵回答一句,猶豫一下開口問道,“不知道這位老板怎么稱呼?”
鄭云宏嘆了口氣,面帶慚色對蘇守財拱了拱手:“我叫鄭云宏,不知道張媽有沒有和你提過,麗茹是我的親妹妹,我實在對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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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大哥鄭云宏,老二鄭云圖雖然在生意頭腦上差了不止一籌,但鄭記織造廠在香港從創業之初到現在,從來沒有遭到警察和本地社團騷擾,說起來還是以鄭云圖居功至偉。
鄭云圖從小就在黃浦灘街頭廝混,當年在黃浦灘也認識不少青皮流氓,這些和他有交情的流氓里不少人追隨杜月笙赴港,有這些同鄉流氓撐腰,鄭記織造廠自然能夠在香港平安發展。
別看香港字頭派系名目甚多,好勇斗狠,但真論起來,從黃埔赴港的恒社門生同樣不遑多讓,甚至猶有過之。
此時,港島灣仔堅尼地道,杜公館外門庭冷清。
門庭冷清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杜月笙茍延殘喘、落日余暉,被各界人士忽略。
事實上自1949 年 5 月 1 日,杜月笙悄悄告別了留在黃浦年過八十的頂爺黃金榮,帶上一家老小搭乘一艘荷蘭渣華公司的萬噸級客輪“玉樹云”,離滬赴港后,他就很少見客。
赴港后沒過多久,杜月笙又請來有江上老人之稱的命相術士袁樹珊替自己看相,袁樹珊稱其宜閉門靜養,正中杜月笙下懷,命人在杜公館門口貼下紙條謝絕訪客,從那以后就更少再有人上門打擾。
這些年來,除了東南亞首富胡文虎以及張公權、李裁法這幾個為數不多的好友門生前來探望,其他人斷然見不到這位昔日的黃浦灘主。
鄭云圖雖然認識不少青幫弟子,但終究都是些不入流的流氓,所以以他的身份,別說見杜月笙,就是連杜公館的大門也進不去,就算他哥哥鄭云宏親自來遞上拜帖,恐怕也邁不進眼前這所深宅大院半步。
在杜公館左近晃了一圈,鄭云圖溜達著走進街邊一間大煙檔,一進門就用黃浦話吩咐伙計備煙。
因為臨近杜公館,所以在灣仔堅尼地道附近做生意的,幾乎都是黃浦人。
“小虎子,杜先生最近好伐?”鄭云圖躺在地鋪上,接過煙檔伙計遞上來的煙具后,開口問了一句。
年輕的煙檔伙計聽到同鄉口音,臉上露出笑容:“杜先生好得很,正月初一杜公館派賞錢,杜先生和幾位姨奶奶就站在門口,精神頭可好啦!”
“那就好,那就好,春節沒來拜見杜先生,實在慚愧得很。”鄭云圖聞言點一點頭,吐出煙圈,“小虎子,儂曉不曉得杜公館門口有個叫李阿四的車老大?我剛才路過怎么沒見到他?”
煙檔伙計思索一下,應聲道:“曉得,四爺嘛!他最近盯攤的時間少,前不久他的車行伙計和香港本地的癟三動刀動武,這幾天那些癟三忙著給他道歉陪酒,現在四爺說不定就在哪個酒桌上呢。”
鄭云圖嗯了一聲,從口袋里抽出一張十塊錢港幣,遞向煙檔伙計:“我姓鄭,鄭云圖。小虎子你這幾天要是見到阿四,讓他來太子道找我一趟,我有事請他幫忙。”
聽鄭云圖直呼堅尼地道的洋車行老大李阿四本名,年輕的煙檔伙計不敢怠慢,雙手接過錢來點頭哈腰:“鄭老板,多謝儂的賞,儂放一百只心,我一見到四爺就通知他。”
鄭云圖點點頭,揮一揮手,示意伙計退到一邊,在地鋪上翻了個身,摟著煙槍微微瞇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