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敬賢眼里,簡廉士是一個有故事的英國男人。
為了傳播教育理念,簡廉士先后在印度和香港任教,最終選擇久居香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都怪香港的景色太美,以至于他再也不想去其他地方。
不過蘇敬賢卻知道,簡廉士之所以選擇在香港定居,除了迷人美景之外,更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和這片屬于中國的土地有著共患難的情感。
否則一位在香港任教的英國法學系教授,怎么會獲得英廷頒布的OBE官佐軍事勛章?
只是簡廉士不曾提起那段歷史,蘇敬賢也不會刻意去過問,他和簡廉士現在還算不上朋友,頂多是因為乒乓球這項運動有所交集,或許等哪一天簡廉士真正將蘇敬賢當成自己的中國朋友時,他會主動說起曾經在他身上發生的事情。
其實有時候蘇敬賢會很慶幸自己重生在這個年代,能夠結識像簡廉士這樣有趣的人…嗯,如果不是因為他偶爾會老不正經的話。
一想到簡廉士在乒乓球室內面帶曖昧笑容,硬塞給自己那條還殘存著脂粉香味白色毛巾時的場景,蘇敬賢就覺得對方的高大形象在他心中轟然倒塌。
回到尖沙咀已經是傍晚時分,蘇敬賢沒有回家也沒有去警署,而是溜溜達達來到了自己家的米鋪。
站在興隆米鋪外,蘇敬賢見米鋪里還亮著燈火,就知道最近米鋪的生意的確不錯,因為在往常這個時候,父親蘇守財早就閉戶關門,回家陪母親和弟弟了。
邁步走進米鋪,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以前沒有的木牌,足有半人高低,插在一摞摞米口袋中間,上面用毛筆寫著:珍珠米一元十斤。
只看那娟秀的字體,蘇敬賢就認出來是母親鄭麗茹所寫。
繞過米袋,蘇敬賢看向柜臺里的男人:“老豆,夜晚仲不返家食飯?”
坐在柜臺里的蘇守財正盯著賬本對賬,聽到蘇敬賢的聲音后抬起頭來,笑容隨之浮現:“賢仔?你怎么來了?”
“我來自己家的米鋪看自己的老豆仲要提前打招呼乜?”蘇敬賢扭頭看了看四周,見弟弟蘇敬良不在,開口道,“阿良個撲街仔是不是又跑回家偷懶呀?”
聽到蘇敬賢說來米鋪看自己,蘇守財臉上笑容更甚,見他問起兄弟,出聲解釋道:“夜晚沒有商鋪訂貨取貨,只是些散戶來買米,用不到他跑腿,所以我就讓他先回去了。”
五十年代的尖沙咀還是棚戶區,大部分窮人只能做一些日結的苦力活維持生計。這些人買米很少有一次性買足上百斤屯在家里的,因為根本買不起,他們通常都是幾斤十斤的買,吃完后也正好存夠下一次買米的錢,然后繼續來米鋪。有生意差的米鋪關門晚,半夜也會遇見餓到扶墻走的人來買米,買完后趕緊回家下鍋,這種人被米鋪稱之為散戶。
“收工啦,等幾個散戶上門哪里比得上食飯重要,一家人等你呀!”蘇敬賢一邊說著話,一邊脫下西裝放在柜臺上,轉身就去將擺在店外的米口袋往店里搬。
父親蘇守財見狀急忙從柜臺里走出來,連聲道:“我來!我來!賢仔你小心別傷到腰。”
蘇敬賢用繩子把米口袋扎緊,然后扛在肩上往里面走:“老豆,我十九歲啦,你當我三歲呀?”
蘇守財見拗不過他,也只好讓他幫忙收攤。
父子兩人合力把擺在店門口的米袋搬進店里,蘇敬賢拍了拍手,重新穿上西裝,招呼父親蘇守財一起回家。
蘇守財拿起柜臺上的賬本塞進懷里,笑道:“有幾筆數算不清楚,把賬本拿回去讓你阿媽看看,走吧。”
關上店門,父子兩人并肩往家走去,路過一家豬肉攤的時候蘇守財停下腳步,朝肉攤老板說道:“阿強,來一斤豬肉。”
“財哥,今天這么早關鋪?”肉攤老板抬起頭來,見蘇敬賢站在一邊,恍然大悟,“賢仔,原來是你過來了,不怪得你老豆提前關門。”
蘇敬賢沖肉攤老板笑了笑:“強叔,生意興隆。”
不大會功夫,肉攤老板就把肉切好,又從肉架上取下兩個豬蹄,把肉和豬蹄用棕樹繩一塊捆好,也不過稱就直接遞給了蘇守財:“財哥,難得賢仔今天過來,這點東西算是我的心意。”
“阿強,你這是乜意思?”蘇守財從口袋里掏出錢遞給肉攤老板,“大家同是街坊,我怎么能占你這個便宜。”
肉攤老板見蘇守財遞錢過來,索性把手背在身后:“財哥,是我占你們家賢仔便宜才對,自從賢仔做了便衣,我每個月少交二十塊給差佬,幾斤肉算得了什么啊!”
聽到肉攤老板夸自己的兒子,蘇守財挺了挺腰板,臉上露出驕傲的神色:“他叫你一聲強叔,當然不會讓手下人來收你的錢啦!”
肉攤老板笑道:“那你就把錢收回去,做阿叔的請侄子仲需要使錢乜?”
“好!”蘇守財發出爽朗笑聲,對蘇敬賢說道,“賢仔,快多謝你強叔。”
蘇敬賢站在一旁對肉攤老板說了聲謝謝,父親蘇守財又和肉攤老板交談幾句,這才心滿意足的提著肉繼續往家走去。
本以為這下可以暢通無阻趕回家吃飯的蘇敬賢,顯然低估了自己在這條街巷的影響力。
離開肉攤才走了短短幾步,街道邊又一個賣水產的攤販叫住了父子兩人:“蘇老板,今天的魚很新鮮的,拿兩條回去給賢少和良少補身體啊!”
蘇敬賢還反應過來,就見父親蘇守財已經昂首闊步走到攤販面前攀談,還頻繁朝他招手示意。蘇敬賢無可奈何,只好跟著上前去,擠出笑容做出聆聽狀。
從米鋪到家門口短短一段路程,父子兩人足足走了小半個鐘頭,街邊很多攤販其實根本就不認識蘇敬賢,但見到蘇守財身邊跟著的不是小兒子蘇敬良,自然也能猜到蘇敬賢的身份,紛紛上前示好。等好不容易來到家門口,蘇守財和蘇敬賢雙手都已經提滿了各種東西,父親蘇守財的脖子上還掛著一串大蒜,看上去頗為滑稽。
砰砰砰——
蘇敬賢敲響自家的木門,不過卻不是用手,而是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用額頭去撞。
“是不是阿賢回來了…”屋內傳來母親鄭麗茹的聲音,當她打開房門看到站在門外的父子倆,笑容逐漸轉變為錯愕,“你兩仔爺(父子)這么早就置辦年貨?”
蘇敬賢沒有說話,邁步進門,直接把手上的東西往地上一扔,然后狠狠地搓了把臉:“一路扮笑扮到臉都發僵,我估我今日講過的多謝比前十九年加起來仲多!”
弟弟蘇敬良聽到動靜從廚房跑出來,見到蘇敬賢后剛叫了一聲大佬,就被蘇敬賢無情打斷:“以后別叫我大佬,請叫我的花名。”
蘇敬良看見故作正經的大哥,又是好笑又是好奇的配合著他:“好啊,未請教這位老大花名叫乜?跟邊個字頭揾食呀?”
蘇敬賢沖弟弟豎了個大拇指,示意他配合的不錯,然后用低沉的聲音徐徐道:“官字頭,凈街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