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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節 風雪夜歸人

  ‘日暮蒼山遠,

  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

  風雪夜歸人。’

  秦淮輕輕念出這一首絕句,一幅意境悠遠,令人難忘的畫面,在腦海中生成:

  青山遙遠迷蒙,暮色蒼茫、山路漫長,詩人羈旅,夜半投宿人家。

  主人家很熱情,領著他進入茅屋,安頓就寢。

  過了不久,忽從臥榻上聽到吠聲不止。

  此刻,詩人翻身靠窗,在萬籟俱寂中聽到了風雪聲、叩門聲、柴門啟閉聲、家人回答聲…

  那應該是茅屋的另一位主人踏著風雪緩步歸來了。

  有點意思,秦淮讀了一遍,就過目不忘了。

  秦淮的目光越過全唐詩,落在丑玉上面。

  這一刻,玉中的白絮,仿佛化作盛唐年間的驟雪,撲到秦淮臉龐。

  玉中斑駁分布的碧黛與白絮,紛紛找到了歸宿,左邊貫徹玉面、張牙舞爪的暗綠色玉痕,變成了一株傲立雪中的老樹。

  它的樹干下窄上寬,違背自然常理。

  但沒關系,可以雕一株古藤纏繞樹干。

  還可以雕一只貓頭鷹倒掛在藤上。

  處理方法太多太多了——秦某人有一千種方法,讓它生動起來,沒辦法,誰叫秦淮的玉雕技藝獨領風騷、鳳毛麟角、恐怖如斯呢?

  而右邊碧黛色玉連成一團,稍加潤色,不就是影影憧憧的山峰嗎?

  中間一帶墨綠,綿延到玉面的頂部,看起來極難處理。

  但可以拆成兩個部分,靠下的墨綠雕成披帶蓑笠、滿身帶雪的夜歸人。

  上部分則化作綿延漫長的山路,多余的邊邊角角,雕成山石、地平線上的一間廬舍…

  豈不是很巧妙?

  這一切的處理,都是依照玉料本身的走勢而來。

  順勢而為,最高程度的保留自然趣味。

  ——這塊玉,似乎是為了‘風雪夜歸人’這句詩而生!

  太像了!

  自然產物能與一句詩產生巧合,其概率恐怕是萬中無一。

  “你看,這塊玉像不像這一句詩?”

  秦淮的指腹在玉面上摩挲,心生歡喜。

  這就是緣分,自古游魚棲于水,璞玉相逢懂玉人,都是一絲緣線牽其中。

  商雅幽幽的坐在秦淮身后,嬌軀帶球,壓在秦淮寬闊厚實的背上,發間的清香如蜜似酒。

  聽到秦淮的話,商雅搖了搖頭。

  哪里像了,還是很丑好伐?

  難道她和秦淮看的不是一塊玉?

  “算了,雕出來你才會懂。”

  秦淮毫不在意,這塊玉原本便是一塊白絮碧黛駁雜分布的劣玉。

  李老板用它墊桌角墊了七八年,還有數位頂尖玉雕師看過它,但都不屑一顧,并且不想再看第二遍。

  哪怕秦淮看它的第一眼,也未想到‘風雪夜歸人’。

  只是剛才恰巧讀到這首絕句,精神一恍惚,靈感迸發,這才在腦海中想象出風雪夜歸人的畫面。

  幽幽雪霧彌漫,山林隱現素裝的意境,也就出來了。

  其他人沒有秦淮這一步,自然看不到這塊玉的‘內在美’。

  所謂玉不琢,不成器,對于一塊丑玉,如果沒有懂她的玉雕師出現,她便只能墊墊桌腳,‘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了。

  秦淮的出現很關鍵。

  “閃開,我要創作了。”

  在靈感迸濺的時刻,就該趁熱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書圣王羲之寫蘭亭序,也是酒酣胸膽尚開張的時候一氣呵成,渾然天成。

  秦淮推開軟軟趴在背上的商雅,站了起來。

  取出刻玉刀,最終坐在書桌前,桌上鋪一張潔凈雪白的紙,斂神屏息,端正坐姿,再打開臺燈…

  商雅悄悄搬來小椅子,欣賞秦淮的創作過程。

  只見秦淮先總覽玉石。

  然后捉緊刻玉刀,隨手雕琢掉石料,將丑玉完全從石頭中剝離,并修飾成一塊長76毫米,寬42毫米,厚度只有19毫米的玉佩。

  第一步工序。

  損壞掉了三分之一的‘料’。

  滿桌都是斑駁泛著玉光的廢料。

  商雅的臉上露出一絲可惜。

  “玉雕師雕玉,公認的一點便是玉料損壞越少越好。

  在玉雕界,你雕刻一塊美玉,若只損失少量玉屑,就可以稱為頂尖大師。

  譬如金陵省頂尖玉雕師陸斟,曾經雕刻一塊1800克的玉,成品后一稱,只損掉32克!

  那一件作品,令其一躍成名。”

  秦淮還未正式雕刻,所以一邊精雕玉佩的輪廓,一邊科普。

  “當然,我剛才是非常規操作,并不是我菜。”

  秦淮說完,隨即補充道。

  商雅噗嗤一笑,斜睨了秦淮一眼。

  “好啦好啦,知道你厲害,要喝咖啡嗎?提神醒腦。”

  秦淮點頭,商雅轉身便往廚房走去,不忘回頭:

  “要加糖還是加醋?”

  加醋?

  秦淮無情的笑了起來:

  “你給我加點洗衣粉咯。”

  商雅剜了秦淮一眼,上來就是捶了一拳。

  “我給你加電腦配件哦。”

  “電腦配件怎么加?”

  秦淮一臉懵逼。

  “哼,說了你也不懂,認真做你的玉雕罷。”

  商雅傲嬌的鉆進廚房,很快,便端出一杯香濃的現磨咖啡,小心翼翼的放在秦淮右手側。

  秦淮喝了兩口,果然精神亢奮了不少。

  開始雕刻。

  秦淮拿起玉佩,捉緊刻玉刀。

  先總覽左側。

  左側是一條貫穿玉佩上下的墨綠色玉痕。

  這條痕跡的最下部虬結成團,中部挺直,頂部如枝椏,枝椏間都是一片白色。

  秦淮端詳了片刻,大刀闊斧在玉痕內刻畫出樹的輪廓。

  不過這樣一來,樹外的綠色玉,便‘多余’了。

  商雅屏息看著,有些疑惑,不是說因勢利導,按照自然樂趣雕刻嗎?

  怎么多余出了一片?

  秦淮依舊不慌不忙,下一刻突然屏住呼吸,臉色凝重,手腕轉動,刀舞如飛,一連在寬度僅2㎜的多余玉痕里劃出了六根頭發般細小的線條…

  乍一看凌亂不堪,但當線條閉合時,商雅猛得發現:

  這根枝干,竟然仿似鏤雕出來的一般,有了立體感。

  就像在現實生活中,看到了一棵樹,不僅能看到樹干的正面,也能看到樹干的兩側!

  這就是平面減地法。

  它并非直接剔除多余的玉料,而是通過線條的巧妙布置,將面折疊成空間。

  秦淮故意剩余一部分,最終目的就是要表現出樹的立體效果。

  很顯然,這份設計非常成功!

  “呼…”

  半個小時后,左邊處理結束。

  秦淮停下刀,稍稍欣賞方才雕出的參天老樹:

  三四株帶土粘雪的老根,扎進雪地,清晰可見樹根上疤痕一般的疙瘩。

  樹干上的皮裂開,還能看到融化的雪沁濕樹表的痕跡。

  光禿禿的枝椏不屈服的頂起鉛沉晦澀的天空,枝上堆滿絮絮點點的雪。

  每一根枝椏,都顧盼生姿,內孕生機。

  在秦淮刀下,樹的厚重、神韻、意象、冷調、生氣皆躍然紙上。

  這棵樹已經被秦淮喚醒了靈魂,從玉中頑強的生長了出來。

  若有春風一吹,便能濺開千朵綠芽。

  “摸一摸,感受一下。”

  “真的…可以嗎?”

  商雅羞中帶澀的笑了笑,兩只手伸出來揉秦淮的臉。

  手感非常好。

  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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