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作品可能是秦淮的心血之作,因此尤為珍貴,不輕易示人。’
閻老先生心想,大概是這樣,既然如此,他就不強人所難了,轉而繼續另一個話題。
今天,閻老先生來展覽會,實則是受邀來為后輩們傳授核雕理念。
正好趁著秦淮舉出的三個極佳實例,把這些年所推崇的理念講出來。
“總而言之,核雕寫意是核雕價值的最大體現!希望諸位核雕師們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掌聲雷動,顯然都在贊同閻老先生的寫意理念。
人群中,只有一個中年男子默默的咬緊牙,一聲不吭——他的理念,和閻老先生完全相悖。然而他人微言輕,比不上閻老先生有分量…
提出反駁意見?
應該會被口水淹沒吧?
他躊躇了。
“好了,我要說的不多,你們互相交流切磋。”
看到眾核雕師們一派受啟發的樣子,閻老先生臉上的皺紋舒展,后輩們愿意學,核雕一定會有走到巔峰的一天。
閻老先生揮揮手,任一群核雕師們三三兩兩的交流,讓它們通過交流,將各種創意、理念碰撞出火花。
“謝謝閻老先生指點,也謝謝這位先生的點評。”
青年還不知秦淮什么身份,但不管什么身份,說一句先生是沒問題的。
“這是你的福氣啊,秦淮小友把核雕最精髓的理念告訴了你,而且沒有藏私。
你悟透了,再勤奮打磨技藝,成為核雕名師只是時間的問題。”
閻老先生補充道。
其實各行各業,都有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的說法。
閻老先生當年在不少高手名下當學徒,他們也都有不傳的技藝…
甚至有幾位師傅,寧愿把技藝帶進墳墓,變成一掊黃土,也不愿外傳。
現在的金陵核雕圈中,也有藏私的風氣。
而秦淮不吝賜教,胸懷大度的品質,倒顯得尤為珍貴。
方才的三個創意,隨便一件拿出來,都足夠驚艷,一般人還真舍不得公之于眾。
而秦淮卻拿出來了,這便是宗師風范。
可能以秦淮坦蕩蕩的胸懷,壓根就沒在意這點小事。
閻老先生越看秦淮越覺得順眼喜歡。
宗師是核雕圈領頭羊,一位宗師的胸懷是否寬廣,很大程度影響了圈層的繁榮程度。
如果一位宗師的胸懷都非常狹隘,那么下面的一群核雕師們,也會拉幫結派,勾心斗角。
力不從一處使,那繁榮發展,便無從說起。
“你們先忙,我和小友一旁走走。”
閻老先生揮退周圍跟隨的后輩,而秦淮在閻老先生左側攙扶,商雅在右側攙扶,走走停停。
眾人都開始明白,秦淮果然是閻老先生的關門弟子。
“今年的核雕展覽,比歷年規模都大。”
閻老先生欣慰和藹的笑了,一邊說話,一邊半彎腰,像看親生兒子一樣,細細瀏覽著一枚枚展出的核雕。
閻老先生臉上的皺紋很多,還有老年斑,不過并不影響顏值,反而顯得德高望重,非常儒雅。
他非常認真的品鑒核雕作品,無論是誰,都一視同仁,遇到年輕的核雕師,先指點兩句,再打氣鼓勵。
遇到名師,則會稍加指點。
“近十年來,金陵省核雕圈發展迅猛,這些展出的核雕作品,盎然有趣,哈哈…”
閻老先生望著來來往往、交頭接耳的核雕師和藏家們,忍不住開懷大笑,這一笑,包含了太多情感。
也許在緬懷曾經差點撐不下去的艱苦歲月。
也許在為曾經一同立志要堅守核雕,最后不得不為了生計而選擇放棄的同事感傷。
在那個年代,堅守就像一盞隨時可能燭干淚盡的孤燈,凄涼的亮在影影憧憧的黑夜里,不知何時會破曉,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迎來曙光。
不過,終究還是挺了過來。
“對了,我那天應該請你把核舟拿來展覽的,不過人年紀一大,忘性也大。”
閻老先生悄悄說道。
“已經賣了。”
“賣了?!”
閻老先生吃了一驚。
“對啊,就在隔壁私人拍賣會,還不知道能賣多少錢。”
閻老先生呆愣的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不是心血之作嗎?他還以為秦淮不愿意將它輕易示人,沒想到直接往私人拍賣會里一丟?
而且秦淮這輕飄飄的語氣…真夠隨便的。
“咦,這里還有一個東瀛的展位?”
秦淮突然看到那邊有兩位穿和服的東瀛少女站著。
展臺上有東瀛文字,上面擺著幾件核雕作品,并附帶漢語譯文。
“嗯,這幾位好像每三四年來一次,是覬覦我們的核雕技藝,前來‘交流’的,等偷師結束,就倒打一耙…放肆鼓吹,說我們的核雕技藝沒傳承好,被東瀛發揚光大了云云。”
閻老先生當茶余笑談一樣說著。
“偷師核雕?隨意啊,這是文化軟實力輸出。”
說句實話,并不是秦淮看不起東瀛偷師。
就拿學漢字舉例吧,學了一個片假名,得意洋洋的回去了,漢字的真正精髓完全沒學到。
連重中之重的文字都只學了個片面,其它偷學的茶道、花道、香道能學到精髓?
稍微想想也能明白是什么德性。
全靠鼓吹罷了。
中華家吃虧就吃虧在,花了幾十年建設經濟,普通民眾要改善物質條件,誰來關注這些?
所以很多優秀的傳統并未普及,但不普及,絕不意味著傳承就斷了。
中華家萬里的疆域里,藏著多少星星之火?
如漆器巨匠甘亦可(為表達尊敬,用真名),十年磨一劍,硬是將只在宋代的文獻中有些許記載,制法早已經失傳的犀皮器完美還原。
這一制作技法,沒有樣本可循,只能逐步摸索。而漆器,卻恰恰是最難摸索的手藝——因為一尊漆器從制坯到成品,需要幾十上百道繁復的工序,動輒耗時整整一年。
任何一次風干、刷漆的失誤,都會令前功盡棄。
便是這樣一個難以還原的犀皮漆技藝,在甘亦大師的手中重現,宋代漆器的雍容風采,再一次展現在世人面前。
甘師傅說:一千年前,我們的祖先能做出最精美的漆器上,一千年后,我們還是能做出最精美的漆器。
你說我們沒有發揚光大,甚至都沒繼承傳統技藝?
開什么玩笑!
其實在平遙,也有一個完整的漆器制造工序,而且傳承于一千二百年前的唐朝,期間一直繼往開來,不斷創新,從古至今,都是中華四大名漆之一。
只是…從未出過紀錄片罷了。
“哈哈哈,我當年也是這么想的!”
閻老先生與秦淮的淡定一拍即合。
中華家本土產生的玩法,其實還是中華家的人玩起來最得心應手。
或許囿于戰亂和必須建設經濟的原因,我們不得不先放下。
但要是我們開始注意起來了,那不好意思,你爸爸還是你爸爸。
“不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們不但要傳承下來,還要讓它們普及化。這份重擔就交給你了。發展核雕的同時,盡量幫襯一下其它技藝守護者。”
閻老先生拍拍秦淮的手背,也不能太樂觀,傳承傳統技藝,重現祖先的輝煌,依舊任重而道遠。
“閻老先生,恕晚輩無禮。剛才你說的理念,晚輩不敢完全茍同。
寫實也是藝術的一種,我能將核雕雕刻得纖毫不差,可以與照片的逼真度媲美,難道不也是一種藝術嗎?
個人薄見,追求極致的寫實,并無不妥。”
一位三十來歲、半長發中年男子來到閻老先生面前。
聲音洪亮的提出了不同意見。
“剛才閻老先生都明確的說了,寫實到極致,能比得過三維打印嗎?核雕之所以有藝術深度,便是因為寫意。”
后面的核雕師立刻反駁道。
閻老先生已經說得如此確切了,加上剛才秦淮那三個極佳的實例。
在寫意與寫實該如何抉擇,不是一目了然嗎?
“對,寫實就是一個死物,但寫意,可以是一句極有意境的詩。一幅能想象到前因后果的畫。”
越來越多的核雕師加入了討伐中年男子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