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學宮,何栗所居住的小院之內,不時傳出議論之聲。屋子里面坐著七八個儒服書生。其中一個就是領導五月初四上書事件的張浚,坐在中間的一把椅子上,顯然是個中心人物。他身邊還坐著個國字臉的白面書生,三十許歲,氣度儼然,坐在那里一看就知是個人物。此人就是和張浚齊名的太學領袖,陳東陳少陽。
屋內的光線雖然昏暗,但氣氛卻熱烈得很,都在議論著四國伐金、《乞抑兼并行均田疏》和最近開始在開封府熱起來的“廢科舉、興學堂”之論。
何栗顯得有點疲憊,眼睛熬得紅紅的,正在一字一字看著一份《士林新報》,這是一份新黨支持的報紙,就在七天之前,這份報紙上刊登出了一片署名“康梁”的文章,提出了“廢科舉、興學堂”,而且還將宋朝的兵弱歸咎于科舉取士。并且提出了學堂取士和軍功進途相結合的方法,以取代原有的科舉制度。
文章一出,自是都門嘩然。也不是一片喊打,因為現在開封府的官場士林中也有一批學堂出身的官員,雖然不及科舉出身的進士官尊貴,但也有一定的力量。
新軍的槍桿子,可都在這些學堂官手中掌握著!
另外,辟雍學宮(太學)還是諸學堂之首!學堂取士對于太學生而言,可是個特大利好啊!
而今天聚集到何栗這里的幾位都是太學生,所以大家主要討論的就是“廢科舉、興學堂”的事兒了。狀元出身的何栗則一心二用,一邊看報,一邊和太學生們說上幾句。
“廢科舉以興軍功之議或有可取,但是茲事體大,不可盲動。”
“周國并非都是學堂取士,還有以考試取吏。周國之官分事務、政務兩途,事務之官或出學校,或以考試取之。初取之事務官皆吏員也,而后以軍功、事功、年功漸漸升遷…”
“若單廢科舉,而不行均田,那小民焉有進途?入學堂者,非富即貴,鄉間賢士也極少有啊!長此以往,國家為富家豪門所掌握,怕是要重復兩晉的覆轍。”
“是啊,現在學堂太少,貧富懸殊,寒門晉升之路唯有科舉,焉能輕廢?”
“欲廢科舉,必先均田,再廣設學堂,使寒門子弟皆可入學…”
“周之均田并非良法,因為一國田土皆授予二十幾萬騎士、府兵之戶,其余生民,多無寸土可依,或操工商末業,或淪為客戶。此非久安之法…”
“久安之法,乃是計口授田,同時另設授田軍戶,尋常小民授予落干田畝,軍戶可多授田畝。軍戶授田當兵,小民授田納租…”
“授田之土從何而來?此事易爾,可遂行檢地搜田之法。總括天下隱沒之田,當不下一萬萬兩千萬畝。取半數計口授田,半數授予軍戶。按照每個軍戶授田30畝計,六千余萬畝可授二百余萬軍戶,分為四番,每番有五十萬人!還不夠平金御周嗎?”
何栗果然是深思熟慮過的,還真尋到了一個貌似可行的均田之法。對于登記在冊的私田先不去觸及,而是通過檢地清田把民間的隱田都挖出來。
挖出的隱田統統都算官產,屬于可授之田。其中半數授予無田、少田的農戶。半數授予原因當兵打仗的軍戶——根據何栗自己的估計,一個軍戶有30畝田應該夠了,如周國那樣動輒100畝、150畝其實是過厚了,根本用不著。因為據何栗觀察,周國的農田都是草田輪作,而且通常只種一季。
種一季是因為勞動力不足,種植兩季作物必須搶種搶收,人手不足就會誤農時,一季作物就省力多了,可以慢慢收割和播種。
所以周國的9000萬畝耕地利用率不高,之所以能有不錯的糧食產量,主要是因為這9000萬畝中有6000萬畝是遼東的黑土地。一畝黑土地的收獲抵得上中原幾畝。哪怕每年只有3000萬黑土地畝播種一季,哪怕不那么風調雨順,也足夠產出上億石的小麥。
對于不足1000萬人口的周國,根本吃不完那么多麥子,還有足夠的余力出口和建立戰略儲備。
所以在周國的9000余萬畝耕地中,每年播種糧食的也就3000萬畝黑土地,可能還沒那么多。遼東之外的土地,大部分都種經濟作物,也是草田輪作。
而種草的一半土地,還有屬于東遼的兩個大草原,每年還可以提供數以千萬頭的大牲畜和不計其數的奶制品。可以為周國人民提供足夠的蛋白質和脂肪。
所以何栗在周國的土地上基本看不到吃不飽飯的人,哪怕是佃戶、奴仆,也能填飽肚皮。
而宋國肯定不能這么浪費土地,宋國有一億人口,扣除種植非糧食作物的土地,能有4.5億畝用于生產糧食就不錯了。而且水災、旱災輪番上演,大部分的土地都不怎么肥沃,根本不能和遼東的黑土相比。如果也采取輪作和只種一季的辦法,恐怕得餓死不少人了。
而要充分利用土地,那么一家一戶耕種30畝就很不錯了。周國那邊的府兵、騎士種地都用馬拉犁耕田的!宋國哪有這條件?一匹馬的胃口抵得上幾個人,不是草田輪作,怎么可能喂飽拉犁的馬?
所以在何栗看來,一戶30畝授田,就可以支撐起一家府兵。
有6000萬畝土地,就能養出200萬軍戶。有200萬軍戶,就可以支撐50萬人的軍隊。
另外,再有6000萬畝土地,就能讓上千萬戶無田之民得到土地——一戶給個五畝、六畝的,也能讓這部分窮苦人安穩下來。
“文縝兄,”出身名門的張浚有些不解,問何栗道,“軍戶授田即可,何須再惠及貧戶?”
何栗道:“吾在天津府時,常見中原流民,或淪為客戶,或從事工商。近日武好古欲圖高麗,又在大肆招誘中原無田貧戶前往高麗落籍。開出的條件就是計口授田,一人授十畝,五口之家便授五十畝高麗國良田。而且授田后兩年免稅,三年減半,高麗農民銀行還會提供低息貸款…吾國若不體恤貧戶,只怕兩年之內就會十萬戶中原之民往遷高麗了!”
北高麗大約有800萬畝可授耕地,另外馬植統治的延邊府還擁有200多萬畝可授耕地。兩者相加超過1000萬畝(馬植在得到南高麗地盤后會交出延邊府,他的軍隊也會遷往南高麗,土地自然上交)。武好古打算拿出一半土地授予新的騎士、府兵,剩下一半用來招募中原移民。差不多能招誘十萬戶,五十萬口。
有了這五十萬移民,再加上授在高麗半島的府兵、軍戶,以及還自認為漢人的半島居民。高麗半島上很快就會有100萬以上的漢人…這塊地盤可就不難消化了。
在消化了高麗之后,周國的力量就更加強大了!不僅土地增加了兩三千里,人口也多了幾百萬。而且還從海上形成了多宋國東部的包抄!
何栗眉頭深皺著言道:“如今中原民生艱難,離鄉背井,四處奔走的流民漸多,如果朝廷不安置他們,便是不出亂子,也會流入周國,為武好古所得啊!”
中原地區的自然經濟正在遭受周國和東南沿海的萌芽階段的資本主義經濟的沖擊,產生了不少破產喪家的流民。
而且現在朝廷也不招流民入伍當兵,所以許多流民沒有生路,就很容易被周國劃拉過去了。
畢竟周國人少地多,工商業也發達,謀生真是容易太多了。
所以這幾年,每年都有至少十幾萬中原百姓流入周國!
現在武好古開出了授田的誘餌,很顯然是想加大吸引中原流民的力度。
陳東摸著胡須,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文縝兄言之有理!以往朝廷可以不抑兼并,因為天下并無二家。可如今情況不同。天下流民確實有了個安樂去處了!”
張浚也道:“周國得民越多,其國力就愈強。對于朝廷的威脅也就越大!文縝兄,少陽兄,咱們都是讀書人,可不能坐視天下陷入紛亂啊!”
“對!咱們不如再上一疏于天聽吧!”這次提出再進行上疏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太學生,名叫歐陽澈,是來自江西的才子。和張浚同一年入太學。在上書言事這方面,也頗為積極。
“不妥,不妥,”何栗搖搖頭道,“此事涉及檢地清田,便是四學生中,也多有非議。”
“文縝兄所言甚是,均田之事,不宜發動學生上疏。”又有一名二十來歲的白面儒生接過話題,“咱們不如成立一個學會來推動均田吧。”
“長昱兄的提議不錯,在下附議。”另外一名上了點年紀,微微有點駝背的儒生接過話題,“學會的名稱不如就叫復古學會。”
提議好像不錯!何栗沖那人望去,有點眼生。
陳東笑著說:“這兩位都是太學中的才子。”他一直年輕的那位,“這位姓左名鉞,字長昱。”他又指著另一人,“這位姓劉名余,字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