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北岸的山川大地,現在已經籠罩著一層初秋的氣息。地上層林盡染,空中萬里無云。
天地之間,隱約已經有了一絲肅殺,正是兵家征伐之季。
在從真定府通往定州的道路上,大隊大隊的兵馬民伕輜重,正緩緩向前開進。行軍隊伍當中,到處都是喝罵囂亂的聲音,士兵們的行動緩慢,怨氣連天。而督隊壓陣的軍官,則是有點氣急敗壞,不住催促,還有急性子的干脆就用皮鞭招呼上去了。士兵們則個個都在叫苦連天,腳下的步子則愈發緩慢起來了。
這支怎么看著都有點亂哄哄的兵馬,正是河北宣撫副使,定州路、真定府路兵馬都總管,河北西路兵馬都部署鐘傅率領的兩將河北新軍。
統軍的鐘傅,這個時候臉色鐵青,心里面不知道把武好古罵了多少遍了。
武好古這廝太坑人啦!西軍被他整理的那么好,朔方新軍差不多也是他打頭里練起來的,還有三軍學院,辦得也風生水起的。本以為同樣是他整理的河北新軍也不會太不像話。可是當鐘傅帶來的一批開封步軍學堂畢業的模范新軍的軍官下到真定府路的第一將和第二將里面,“協助”兩將原有的軍官帶隊的時候,他才得到報告,真定府的兩個將不是一般的爛啊!
不僅和模范新軍沒得比,連老西軍也不如。鐘傅是西軍幕職出身,對老西軍非常了解,所重用的模范新軍軍官也多是老西軍的子弟,所以他們很自然的就拿老西軍和河北軍作比較了。一番比較之后,得出的結論讓鐘傅差一點吐血。
可是即便吐血,鐘傅也沒辦法了。他總不能放著定州不救,只管調教和補充軍隊吧?所以只好硬著頭皮出兵了!
帶得兵太爛,那就更得小心謹慎了。所以鐘傅率軍遠離真定府后,就馬上開始貫徹成吉思皇帝的“結硬寨,打呆仗”的方針。每天只走25里,卻要花上幾個時辰去修筑一個狗屁營壘。還一點兒都不能馬虎,自有一票陜西來的青年武官兇神惡煞一樣的監督,胸墻矮了半尺,壕溝淺了幾寸,都少不得一頓軍棍皮鞭。也不管你在軍中多老的資歷,也不問你家有沒有姐妹嫁給那位河北軍的上官做了大小老婆,總之照打不問!
河北軍的大爺兵哪里吃過這樣的苦?他們既不是三天兩頭上戰場,知道流汗要比流血強,挨軍棍要比挨敵人的刀槍強的西軍。也不是五年兵役的府兵,都是鄉下出來的小伙子,老實巴交的沒見識,不敢和軍官們使壞。
他們可都是老兵油子,有不少還是軍中的潑皮滾刀肉。打仗是不會的,和上官搗亂絕對拿手!而且鐘傅帶來的模范軍軍官人數也少,壓根鎮不住場子。他們這些人盯著的時候還好些,一轉過身去,呼喊咒罵的聲音就震天而起:“直娘賊,俺們河北的漢子憑什么受你們西軍的鳥氣?你們有本事去調西軍上來啊,就會逼著俺們賣命!還不是想用俺們的命去換自家的富貴?俺們誓不力戰!看你們能怎么樣?”
呼喊之聲,此起彼伏,在諸隊之間,已經連成一片。
在行軍隊伍的中間,鐘傅的身影,就在幾十騎從陜西雇來的效用士簇擁之下,他今日披著一身軍器監打造的銀色鎧甲,裹著紅色的披風,披風很長,在風中招展,好像一面巨大的紅旗。
軍中爆發出來的呼喊聲,他自是聽得分明,臉色已經鐵青似黑。就在他將要發作的時候,身邊的親衛忽然大喊了起來:“敵襲!北虜的騎兵!”
鐘傅在馬蹬上立起身子,舉目望去,看見遠處一片樹林旁陡然出現了十幾騎,都是黑衣黑甲,并沒有打出旗號。
“也許是北虜的遠攔子馬!”旁邊一個真定軍的正將話音方落,更多的騎兵就出現在了樹林之側,總有數百上千騎的樣子。
“列陣!迎敵!再有喧嘩者,皆斬!”
鐘傅的命令下去,麾下的兩個正將卻不敢奉命。
“節帥,”其中一個正將也喚鐘傅為宣帥,“請先行放賞!”
鐘傅瞪了那正將一眼,“敵騎將至,哪有時間放賞?若不遵命行事,本帥就要殺人立威了!”
鐘傅現在可是節度使的銜,又是河北宣帥,西路都部署,別說尋常的兵將,就是一軍正將,扣個臨陣違令的罪名也就斬了。
可是河北的老爺兵哪里知道厲害?看不到現錢,馬上就有人鼓懆起來。鐘傅等得就是這個機會,馬上給自己身邊的親衛打了眼色,這群人都是西軍裁撤下來的老府兵,兇悍得很。得了鐘傅的眼色,馬上就下了戰馬,抽出直刀,沿著隊列奔跑,看見有人在那里帶頭鼓懆,就毫不客氣的一把揪了出來,先是一頓暴打,然后便拖到了鐘傅跟前。
“都斬了!”
鐘傅看也不看,只是一聲令下,幾十個軍中的滾刀肉就都被按在地上砍了腦袋,然后都用長槍挑了,讓人舉著在隊列中展示。
這下河北軍的老油條們都知道厲害了,隊伍中再沒人敢鼓懆呼喊,軍中的肅殺之前也一下子濃烈起來。
鐘傅沉著聲命令道:“傳令下去,列隊完成后放賞,一人一緡!”
恩威并施的手法,他這個在西北督軍多年的帥臣玩得自是嫻熟的。他知道老兵油子難以調教,也不大好用。一般的軍棍皮鞭還有插箭游營什么的,都治不了他們。所以直接就用上了最酷烈的手段,殺人!
當然,用殺人整治軍紀也得挑準了時機。要不然鬧出嘩變或是營嘯,那可就要壞大事了。
所以鐘傅一路上都隱忍不發,就是等著遼國漢軍侍衛親軍的輕騎兵出現。有了一點外敵的壓力,殺人立威也就不容易引起嘩變了。
另外,鐘傅早就看出來出現在附近的遼國騎兵都是輕騎,應該是屬于漢軍侍衛親軍的輕騎。遼國的漢軍是沒有具裝甲騎的,所以根本沒有能力沖擊鐘傅麾下的老爺兵。而且他們也沒有和宋軍拼命的必要,他們是飽掠之后的強盜,安全撤回本境才是上策,何苦同宋軍死斗?
再說了,真正決定勝負的戰場不在定州路,而是在析津府,在武清縣!如果耶律延禧不能阻止武好古的堡壘線沿著桑干河——高粱河向析津府城逼近乃至攻占析津府。他的遼軍在定州路取得再多的勝利也是白搭。別說奪取定州,就算讓他打進了大名府又能怎么樣?只要武好古拿下燕京,耶律延禧也只能灰溜溜的退兵。
所以鐘傅早就盤算好了,就這樣步步為營,一路上“結硬寨、打呆仗”,把遼人送走拉倒。
反正官家也給了《步步為營圖》,他鐘傅是忠實的在執行官家的指示,誰又能說不對?
看到戰兵們列出了一個可以將輔兵、民伕和輜重車隊完全包圍起來的箭陣。鐘傅又沉著聲下令,“全軍徐徐向前,再行十五里邊安營扎硬寨!”
“喏!”
“還有點樣子啊!”
馬人望遠遠的看著列出了箭陣的一萬多宋軍,輕輕點頭。剛才還是亂哄哄的隊伍,可以在那么短的時間中完成整頓,說明帶兵的將領還不太弱。
“留守,他們行得緩慢,一日就走二三十里,卻要花費半天時間安營扎寨,營寨修得和個堡壘仿佛,完全是縮頭烏龜的打法啊。”
和馬人望說話的是驍武軍都監韓企先,他是玉田韓家的人,是韓知古的第五子鄴王韓匡美的后人,乾統年間的進士,今年不到三十歲。雖然中了進士,但并不妨礙他出任軍職,當了南京道八營漢軍中的驍武軍的都監。
驍武軍其實是一支輕騎兵,負責燕地和宋境接壤邊界的日常巡邏。戰術戰法也和契丹人的輕騎兵一樣,講究“輕而不整,游而不決”,不是用來打決戰的騎兵。
“縮頭烏龜可不好對付啊!”馬人望看著徐徐而行的宋軍,語氣中卻顯出了凝重。
“怎不好對付?”韓企先笑著,“以輕騎和步軍遮斷其前后,使之進退不能,困上十天八天的就該糧盡了。”
“呵呵。”馬人望只是笑了笑,“這邊能困住又如何?武清縣那里困不住啊!”
“結硬寨、打呆仗”的制勝關鍵就是后勤線!只要能維持后勤,以北方游牧、漁獵之民的攻堅能力,是很難打破硬寨的。但是怎么維持后勤線,就是個問題了。
“留守,”韓企先的眉頭皺了起來,“武清縣那邊…”
馬人望搖搖頭,“打不了啊!只能在定州立威了…你的人慢慢往北撤,給他們造成咱們要滿載而歸的假象。”
“往哪兒撤?”
“當然是定北三口了。”馬人望笑了笑,“定北三口,他們總要收復的吧?要不然整個定州路都在咱們的俯瞰之下了!”
“好!某家明白了,保管將宋人的烏龜陣引到定北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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