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崇政殿。
章惇的孫女婿紀憶又一次得到了入對的機會,他現在似乎走出了之前因為站隊錯誤而形成的巨大陰影,又成為了官家趙佶比較看得上的官員了。
讓趙佶對紀憶改觀的原因,當然是京東商市和京東市舶司了。請開設京東商市和京東市舶司是奏章雖然是曾布、蹇序辰上的,但是上京說明情況的卻是紀憶。
“…京東商市和界河商市只是形似而神不同。在臣看來,界河商市雖然繁榮,但是卻有唯利是圖,目光短淺之誤。商市只求近利而忘卻遠憂,雖然可以為國家牟利,將來也可以為燕云之戰做轉運中心,卻終究不可長久為用,否則必生禍患。”
“怎么會生禍患呢?”趙佶似乎沒有聽懂紀憶的話,“界河商市有何不妥?”
“商人治市就是最大的不妥。”紀憶說,“商人之所以成為四民之末,是因為其所作所為,長期來看對國家對朝廷是不利的。
臣本商家出生,對商人做大之害是再清楚不過了。歷朝歷代重農而抑商,并不是毫無道理的。而界河商市非但不抑商,反而將一鎮之權,盡付商賈,任憑商家唯利是圖,長久以往必為國家所害。”
趙佶還是沒聽明白,于是又問:“究竟如何為害?”
紀憶道:“商人為害大者,便是不守尊卑上下,不遵國家法度,以財犯禁,恃富違法,投機居奇,擾亂民生。
國家定立尊卑秩序,乃是為了使天下安穩,士農工商,各得其所。然而商人往往以為錢能通神,財可買法。因此常常欺壓士農,變賤為貴。而在界河商市,商貴士賤,上下顛倒之風尤為突出!商市之中,以所謂元老院為尊,掌立法人事稅賦之大權。而元老院之三十三老,俱是豪商,并無一個士大夫!
而界河商市中卻頗多學宮書院,也是有許多士大夫的,甚至還有進士出身的官人…他們在界河,卻要遵守商人所立之法!
這就是商貴士賤,上下顛倒了!”
紀家其實也是界河商市的三十三家股東之一!商市元老院中也有姓紀的元老。所以紀憶對于界河商市存在的問題認識是非常透徹的。蓄養私兵什么的,在紀憶看來反而是小事,真正的大錯,則是商市對封建等級的顛覆。
封建社會是要講等級的!而商人又是四民之末,屬于被統治之階級。可是在如今的界河商市,商人儼然翻身做主了。三十三家豪商執掌元老院,完全執政。而堂堂士大夫是四民之首,在界河商市中,卻處于被統治的地位,需要遵守商人制定的法度!
趙佶雖然有點沒大沒小,但是也覺得讓商人來統治士人是不對的!
“你說的有點道理…”趙佶頓了頓,“不過界河商市的法度是宋遼兩國共同擬定的,當時說好了就是商人治市。而且現在真正掌握界河商市的,還是武好古,他可不是商人。”
紀憶聞言一愣。武好古不是商人?他是全大宋,不,應該是全天下最大最奸的商人啊!
趙佶笑道:“武好古是朝廷的官員,而且他出身洛陽名門武氏,是堂堂士族,不是商人。”
紀憶心想:這個標準放在唐朝是對的。武好古是士族,士族經商做買賣的多了,但是士族的身份不會因為做了買賣就變成商人的。可本朝不是這個規矩啊,武好古家里面就是潘樓街賣書畫古董的,自己也一直在做買賣,又沒考過科舉,怎么不是商人?而且皇上不是還賜了一枚“”的押印給他?現在怎么就變成士族了?
趙佶笑著:“不過界河商市的辦法的確不適合在別處施行。紀憶,說說你們的辦法吧。”
紀憶當然不會和趙佶去爭論商人的認定標準問題,于是就奏道:“臣提議,在京東商市采取官督民辦之法。”
“官督民辦?”趙佶問,“如何官督?又如何民辦?”
“現在朐山縣天涯鎮所采用的‘士約’和‘三級會議’之法就可以用于官督。”紀憶說,“將來京東商市之約可以參考‘士約’,京東商市的市老會也分成三級。其中三分之一的市老由京東市舶司派遣,三分之一由居住在商市內的官員、士子推選,三分之一由各行會推選。官、士、商三級共和,方為治市之根本。”
還別說,章惇、曾布、呂嘉問、紀憶這伙人還是很有辦法的!果然在“天涯鎮民主實踐”的基礎上,制定出了一個怎么看都算是靠譜的辦法。
這個所謂的“官督”,其實比起后來清朝的那種衙門辦產業要好多了。就相當于在地方議會里面派了中央的代表,對地方自治有影響,但是并沒有改變自治的性質——三分之二的議會席位還在地方手里呢。
趙佶有些不解地問:“紀憶,你之前不是說了商人一堆不是,為何還要給他們三分之一的市老位子?”
紀憶笑著說:“因為京東商市也需要商人投錢的,如果三分之一的位子都不給,只怕京東商會的股份就賣不出去了。
而且,讓商人參與商市經營,也有利于京東市舶司日后征稅和買。”
雖然京東商市不是在“一張白紙”上進行建設,但是投資還是不能少的。而且這個商市給投資人的回報,也不可能和界河商市一樣。所以就必須出讓一定的權力,以換取商人的投資了。
“倒是挺周到的…”趙佶輕輕點頭,“不過京東市舶司下轄的商市不止京東商市一家吧?還有登州蓬萊市和密州板橋市準備如何經營?也搞這個三級會商嗎?”
京東市舶司是京東東路的市舶司,而京東東路海岸線很長,商港也不止一個,除了新劃入的海州之外,還有登州、密州兩處擁有大型商港。這兩處商港的條件雖然比不了海州,但多少還是有些價值的。
“臣的建議是將這兩個商市買撲出去。”
“買撲?”趙佶一愣,“難道就不怕商人治市和尊卑顛倒了?”
“不怕,”紀憶解釋道,“此二市不比界河、京東,因為沒有內河水道可以聯絡天下,所以不可能做大,只是兩個小商市,想來也不會有多少士人居住其中的。”
“那么應該如何買撲呢?”
“臣建議由佳士得行和保利行各負責一座商市的唱賣,一次性買撲商市十年運營之權,價高者得。”
“兩處的抽解稅和和買呢?”
紀憶道:“一并買撲出去便是了。”
趙佶點點頭,笑道:“你倒也會省事兒。”
“臣也是頭一回做市舶司,能搞好一個商市就不錯了,再來兩個怕是顧不過來。”
“也好,”趙佶道,“且容朕想想吧。”
崇政殿內,趙佶和紀憶召對的時候,武好古早就已經回到了一片熱火朝天的界河商市了。
現在已經是大宋建中靖國三年的春天了,這座始建于元符三年的商市,到現在已經進入了第四個年頭。根據最初由宋遼雙方達成的協議,五年的“免稅期”很快就要屆滿,如果不改元的話,從建中靖國五年開始,就要向宋遼兩個交錢了。
當然了,現在商市發展的火熱,當年定下的每年向宋遼兩國各繳納五萬匹絹帛的稅率,也要水漲船高了。
就在武好古抵達界河的第二天,代表遼國的馬植就親自過河,到了武好古的府中,同他商量加稅和增開新市的可能。
加稅的要求完全在武好古的意料之中的,遼國方面提出的要求也不高,只是增加一倍,從五萬緡一年增加到十萬匹一年,如果可以預支建中靖國五年的稅賦,那么只需要給七萬匹絹就可以了。
很顯然,現在的大遼朝廷相當缺錢!
不過增開商市的要求,卻有點出乎武好古的預料了。
“馬二哥,”武好古輕輕轉動著手中的茶碗,“現在大遼是不是很缺錢?”
“怎不缺錢?”馬植苦笑著說,“這事兒其實也有一些是拜你所賜!”
“拜我所賜?”
馬植道:“你的界河商市現在愈發興旺,卻是吸走了析津府的財路…不少析津府的商人,現在都把買賣轉到界河商市了。
“竟有此事?”武好古裝糊涂。
這事兒早在他預料當中…界河商市的地理位置比析津府優越不少,臨海靠河,水路交通便利。而且這里畢竟是“商人之市”,再怎么也比析津府這個世選大族統治下的城市講道理啊!
看到武好古似乎流露出了擔憂的神情,馬植一揮手笑著:“不必擔心,大遼那邊在界河商市發財的人可不少,沒有人會想關掉商市的。況且析津府一年的商稅才多少?都加給界河商市都沒甚底。而且現在南京道轉運司還在界河商市和析津府之間設了稅卡,一年收到的商稅也有兩萬匹絹呢!”
“還是不夠大遼的官家花用?”武好古笑著問。
“怎么會夠?”馬植苦笑,“阻卜那邊又鬧起來了,東京道又鬧了個蕭海里之亂,雖然平定下去了,可是損失也不小啊…而且高麗人已經開始進攻生女直了,戰事一起,東京道的稅賦又得減少。沒得辦法,俺那叔父還有蕭保先就只得一塊兒提出增開商市的法子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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