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直而平整的官道,從藍田縣城的北門向西北方向延伸出去,從大片金黃色的麥田中穿過,直到五里開外一座房屋層層疊疊,圍墻高大堅實的莊園。
在精心修建和維護的官道上,一個穿著綠色官服的青年,正帶著兩個同樣打扮的中年官員,還有幾個胥吏模樣的人,策馬前行。后面還有一隊趕著驢車的弓手衙役。
官道兩側都是已經成熟的麥田,麥子的長勢并不好,有些低矮稀疏,哪怕是不會種地的武好文,也能看出收成并不怎么好。有不少穿著短衣的農人在田中收割麥子,對于從官道上通過,往縣城西北五里那座大莊子而去的官員,他們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因為誰都知道,在藍田這里,真正說了算的不是縣城里面的縣官,而是城西北五里頭呂家莊園里面的呂家老爺們!
每一位到藍田縣赴任的縣官,都得老老實實帶著禮物去拜訪呂家的幾位大官人…哪怕他是當朝宰相的女婿!
當然了,韓忠彥要是親自來了京兆府,藍田呂家幾位山字輩的家長還是要備上薄禮前去拜見的,但是武好文的確沒有這樣資格。不僅因為武好文官小——藍田呂家山字輩的老爺大多是藍田四呂的后人,雖然沒有人中進士,但是蔭補的官身還是有的,官階都比武好文大——而且還因為武好文是洛學晚輩,關洛之學本就是相通的,所以呂家山字輩的老爺們都算是武好文在學問上的前輩。
世上哪有大官拜小官,前輩拜晚輩的道理?
而且憑借著《呂氏鄉約》,藍田呂家已經把半個藍田縣組織起來了,在君政官治之外別立了鄉人自治之團體,在某種程度上把武好文這樣的縣官給架空了。
沒有呂家那幾位的點頭,武好文別說在藍田試行府兵制,就算是平常的賦稅徭役,都不可能完成的。
武好文雖然是知縣,但是他是孤身上任的,還能和半個縣為敵不成?
而有了呂家的配合,那武好文就能很順利的把差事糊弄過去了…所以武好文今天只能硬著頭皮來給呂家送禮請安,同時試著說服藍田呂家的幾位尊長支持試行府兵制。
哦,不是說服,而是向藍田呂家的尊長們請教——這事兒該怎么糊弄過去,幾位老師就教教晚輩吧!
雖然呂海山對試行府兵表現得非常冷淡,不過武好文還是知道什么是欲擒故縱的。試行府兵可不僅僅是自己的通天梯,同樣也是藍田呂家再次聞達于天子的一個機會…
就在武好文琢磨著呂家幾位大儒的心思的時候,藍田縣的主簿湊到了他的身邊,低聲道:“縣尊,呂家莊就快到了,在呂家莊內是不能騎馬的。”
武好文抬頭一瞧,果然已經到了一處頗是寬闊的大門之外。大門敞開著,門口也沒有守衛,冷冷清清的,也沒有人出來迎接。在莊子門口立著不少拴馬柱,還有一塊“下馬碑”,也不知道是誰立的?
“本官也不能騎馬?”武好文往莊內張望了一眼,發現里面的道路筆直寬敞,路邊也沒人擺攤開店。別說騎馬,就是跑馬也沒問題啊。
“不能啊,”那主簿苦笑著說,“藍田呂家的規矩就是這樣,若是李大府來了或許可以破例,但是我們區區的九品芝麻官…”
武好文嘆了口氣,心想:怪不得老師寧愿在開封府辦勞什子《文曲星旬報》也不愿意和自己一起來藍田縣做幕…藍田的官都這樣,幕僚就更別說了。
不過官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好吧,”武好文微微一笑,“都下馬吧,仲文兄。”
從馬背上下來后,武好文就喚了呂家在縣城內的代表呂海山的字號。
一個長得有點兒干癟,看著還有點土氣的三十來歲的中年書生已經從馬背上翻了下來,走到了武好文跟前,行了一禮:“縣尊,現在是家塾開講的時候,宣德郎和井田先生正在講課,所以不能出來迎接。”
宣德郎是呂景山的階官,呂景山的爸爸呂大防紹圣四年(1097年)去世的,呂景山照例丁憂三年,直到去年。之后呂景山也沒有馬上出來做官,而是在家鄉繼續講學。
井田先生則是指呂義山,呂義山是呂大鈞的兒子,并沒有入仕做官,而是一心鉆進了父親留下的學問里面。曾經在家鄉試行井田制,因此得了一個“井田先生”的外號,叫著順了口,在藍田這邊也就人人稱呼他做井田先生了。
“既然二位先生都在講學,”武好文也是個知趣之人,明白呂海山的話是什么意思,便謙和地一笑,“那本官就去聽講吧…本官也是關洛之學的晚輩,正好可以向前輩高人請教井田制和府兵制。”
“…如今世人所言的府兵制,其實是兩種兵制,大致上以隋朝開皇十年為界限,之前乃是軍府之兵,之后乃是兵民合一。軍府之兵,起于西魏北周,雖然也是亦農亦兵,但卻是兵民分離。從軍之家,籍隸軍府,世代服役。耕種之民,不服軍役。隋皇滅陳之后,四海一統,天下升平,當用文治而抑武人,因而改革兵制,使府兵之家歸于州縣。因此開皇十年之后,府兵之制便從世兵變為了抽調民間富戶從軍…”
當武好文抵達呂氏家塾的時候,家塾的大堂之內,果然有兩位中年文士在給一群青年士子講解府兵制。主講的是個身形高大,留著長髯的文士,讓武好文想到了自己的老師侯仲良。
主講的文士是呂義山,他似乎看見了武好文和呂海山走進課堂——兩人沒有去打擾講課的意思,而是尋了個角落端坐下來——他稍稍頓了頓,沖來客輕輕點頭,又繼續開講了。
“而如今朝廷想要試行的又是何等樣的府兵制呢?是軍府世兵,還是兵民合一?欲軍府世兵,就必須給授田土,以田土養兵,供給從厚。欲兵民合一,則必須抽調富戶之丁,強使富人從軍。此二者在如今之世,都有可行之法嗎?”
其實呂義山所說的前一種府兵就同界河騎士類似,因為是當騎兵,所以授田較多,達到了一戶1500畝。不過這種府兵在人口總數估計超過一億的北宋,是很難大面積推廣的。
而后一種,同樣不可能實現,因為北宋的地主富農主要都讀書考科舉去了,誰肯從軍當府兵?
武好文知道那兩個問題不是問自己的,而是要來教自己的——自己一個后學,又是開封府城商民家庭出身,知道什么府兵啊?
于是就很謙虛地起身說道:“這位可是井田先生?下官在開封府時,就常聽恩師說起藍田呂氏的‘鄉約’和‘井田’,也曾聽說井田先生對兵制頗有研究。所以今日便登門前來,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這態度還是不錯的…比他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哥哥可強多了。
呂義山輕輕點頭,顯出了欣賞的表情。
他和程頤、侯仲良一樣,都是做學問的儒,不是考科舉的儒,這樣的儒是以學問安身立命的,而不是靠一篇文章換來榮華富貴。
而呂家的學問并不是二程搞的那種“存天理、滅人欲”——他們不是求大道的,而是研究制度倫理的。《呂氏鄉約》、井田制和府兵制就是呂家的學問。呂家兩代人研究了幾十年,不比武好文這個才出茅廬的九品官兒精通?
而且武好文的心思,呂家這幾位又如何不明白?他只是想糊弄事兒,糊弄過去就可以升官了,至于府兵最后能不能成功,他才不想多問呢!可是藍田呂家卻不愿意配合武好文糊弄皇帝玩兒,要么就真的搞,要么趁早收場,省得害民不淺!
呂義山微笑著開口,說道:“府兵之制,雖瓦解于唐,然后世未必沒有復興之時。五季后晉時就規定每稅戶七家共出一兵,軍械自備。而我朝沿襲五季后周之遺制,在國朝初期就廣設鄉兵,如今在西北緣邊各地所設之弓箭手,就屬于鄉兵。但是如今除了西北緣邊弓箭手外,大部分鄉兵徒具形式,并無戰力。究其原因,便是有鄉兵而無井田無鄉約,有形而無神,因而是散沙一片。”
鄉約、井田、府兵…原來呂義山將這三者給穿起來了!
“所以欲行府兵,先行井田,欲行井田,先立鄉約。”呂義山搖著腦袋說,“鄉約者,起于周禮,周禮曰:五家為比,十家為聯,五人為伍,十人為聯,四閭為族,八閭為聯。使之相保、相受,刑罰慶賞相及、相共,以受邦職,以役國事,以相葬埋。昔戰國春秋時,周禮未及崩盡,合閭之間仍為一體,賢士大夫余蔭由在,因此各國可以大發鄉兵,動輒數十萬計,雖攻戰不休,但不至于舉國解體。而今欲行府兵,就必須先復古法,以鄉約使賢士大夫治民,以井田使萬民無有衣食之慮,而后才能形成比聯,共擔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