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國,上京道,永州東南約30里,有一處名叫廣平淀的洼地,東西20余里,南北10余里,地甚平坦,四望皆積累沙,樹木多榆柳。而在洼地的中央,還有一處鏡子般地小小湖泊。也許是這里有什么地熱資源,這片處于沙地包圍中的湖泊并沒有上凍。連周圍的草地樹木,都還保留著一絲青綠。
現在雖然已是正月下旬,南朝大宋的首都開封多半入了春。可是地處塞北的草原沙地,卻依舊被嚴寒籠罩。只有廣平淀這里稍稍溫暖,也就成了一年四季都在野外度過的大遼天子的坐冬避寒之地,也就是冬捺缽營地所在。
往年的這個時候,大遼皇帝的宮帳早就已經開拔,往春捺缽營地所在的長春州鴨子河而去了。可是今年不知怎么回事,在廣平淀中央的湖泊周遭,依舊搭起著一大片氈毛帳篷。大遼皇帝的牙帳,也在其中,周圍是上千根一頭插入泥土的長槍和繩索組成的柵欄。每根長槍上還掛著一把張開的黑氈傘,每張傘下都立著一位頂盔貫甲的宮帳宿衛,約有千人,護衛著大遼皇帝的牙帳。
牙帳還是去歲皇帝車駕抵達時搭起來的那一頂,可是住在里面的主人,卻已經換掉了!
牙帳的新主人耶律延禧這個時候還是有點恍惚,不大相信那位仿佛要長生不老的祖父耶律洪基,已經在今年正月十三駕崩在他所在的皇帝牙帳之中了。
此時他的耳邊,祖父的臨終遺言還在縈繞:“南朝通好歲久,汝性剛,切勿生事。”
惶惶大遼國的皇帝,臨終最不放心的,居然是他的繼承人和孫子會挑起同大宋的戰爭。
這實在是有點讓人難以置信了,不過卻也是事實!
而且耶律延禧還百分之百的贊同祖父的遺囑,他這些年雖然不掌大權,但還是領著天下兵馬大元帥,總北、南樞密院事,加任尚書令的官職。
對于大遼國的一切,至少是軍國大事還是非常熟悉的。因此他也知道自己有多么幸運!
因為大遼國幾乎就同一場滅頂之災擦肩而過——去歲秋季西北路招討使耶律斡特剌指揮的大軍,幸運的捕捉到了阻卜克烈部王汗磨古斯帶領的部落。為了掩護部民轉移,磨古斯不得不率領數量遠不如遼軍的克烈部戰士投入決戰。
雙方廝殺了兩天一夜,最后筋疲力盡的遼軍取得了勝利,捕獲了讓他們幸苦征戰了九年的克烈部王汗磨古斯。
雖然克烈部的部眾在磨古斯的掩護下順利逃脫,但是失去了首領的部落,總歸能消停上幾年。
而對幾乎就要輸掉戰爭的大遼而言,捕獲磨古斯也就成了勝利結束戰爭的臺階…所以苦戰多年的北阻卜戰爭,就這樣圓滿結束了。
耶律延禧現在一想到這場結束的剛剛好的戰爭,就有一種后背發涼的感覺。
如果耶律斡特剌沒有捉到磨古斯的部落,或是沒有取得一場大捷,或是沒有抓到該死的磨古斯,那么今年正月十三,祖父的去世就將變成大遼國崩潰的開始…
因為老皇帝的去世留給耶律延禧的是一個分崩離析的朝廷——因為昭懷太子遇害留下的裂痕,需要耶律延禧花費很大的精力去彌補。
而在整頓內部的過程中,遼國幾乎不可能同時進行和阻卜克烈部的戰爭。
可是在沒有抓獲磨古斯的前提下結束對克烈部的戰爭,就等于向阻卜草原上所有的部落宣告:大遼戰敗了,被克烈部王汗磨古斯打敗了!
這將為克烈部和磨古斯贏得難以想象的威望,足以讓草原上所有的阻卜漢子都把磨古斯視為他們共同的王汗!
阻卜各部落,將會統一在磨古斯的十字戰旗(克烈部信奉的是景教)之下…
幸好,這樣噩夢一般的局面,因為磨古斯的死亡,暫時沒有出現。
僅僅是暫時沒有出現…
危機并沒有完全解除。因為從鎮州城(可敦城,大約就是蒙古高原的中心,后世蒙古共和國首都烏蘭巴托附近)返回的耶律斡特剌報告,磨古斯的兒子忽兒札忽思已經繼承了克烈部王汗的地位,雖然暫時由其母親攝政,但是草原上的雛鷹終究會長大,克烈部的勇士將會在他的率領下再一次高舉起十字戰旗!
與此同時,在大遼的東方,生女直完顏部節度使完顏盈歌的崛起也不可阻擋,從七年前開始,就以“為遼通鷹路”為名,大肆攻擊吞并混同江流域的生女直部落(完顏部的根據地在后世哈爾濱市一帶,距離遼國的寧江州很近,而在完顏部以北、以東和東南都是可以吞并的生女直部落),七年征戰下來,完顏部的地盤和人口,不知道擴張了多少倍了。
大遼的太祖皇帝曾經就對女直部的戰斗力非常看重,稱之為“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而現在的女直完顏部,大概已經滿萬了吧?
另一個讓人擔心的對手,則是東南方的高麗國。高麗國曾經也是一個很難對付的海東強國,大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之降伏,而如今這個國家又在蠢蠢欲動了,真是叫人頭疼啊。
而最叫人頭疼的,無疑還是南方的大宋!
大宋和西夏的戰爭,現在看起來已經基本結束了——只要小梁太后一日不死,夏主乾順就不敢有所異動。而且這個乾順和耶律延禧剛剛過世的祖父一樣,也是個大宋文化的仰慕者…他居然打算改元貞觀!
乾順這家伙到底當自己是嵬名乾順還是李乾順?怎么用起李世民的貞觀年號了?而且這廝不僅年號用了貞觀,連學問也要用漢學,還打算在興慶府開設“國學”,仿效大宋的國子監,教黨項的王族貴族子弟學“五經”。
西夏有了這樣的國王,估計是一輩子都不會和大宋開戰了…而大宋沒有了西夏的牽制,就能在南面虎視眈眈,等著大遼和阻卜、女直、高麗打起來后也一起撲上來吧?
想到眼下四面受敵,內部也不穩定,剛剛即位的大遼皇帝耶律延禧就是一聲長嘆。
皇帝…真是不容易當啊!
“陛下!奉先和保先已經到了!”
一個溫婉的女聲在耶律延禧耳邊,他抬頭一看,是妻子蕭奪里懶從牙帳外面走進來了。奪里懶并不是什么絕色美女,不過卻是和延禧共患難的妻子。大安三年(1088年)就嫁給了延禧,陪伴著他戰戰兢兢過了13年,現在終于熬出頭了,只可惜一直沒有為延禧生下一兒半女。現在延禧的四個兒子,都是側妃所生。
不過奪里懶的地位仍然不可動搖,從她的兩個兄弟(蕭奉先、蕭保先)和一個妹妹(延禧的側妃蕭貴哥)的尊榮地位就可見一般了。
“叫奉先、保先一塊兒進來。”耶律延禧吩咐道。
遼國的宮帳當然不能和大宋的皇宮相比,蕭奉先、蕭保先兩兄弟就在外頭立著,聽到妹夫的聲音也不等侍衛傳召,自己一撩簾子就進去參拜了。
“免禮。”耶律延禧沖兩兄弟還有妻子奪里懶招了招手,“上前說話。”
三人湊了上去,到了耶律延禧的案幾前盤腿坐了下來。
“保先,一路幸苦了。”耶律延禧先對蕭保先說,“南面怎么樣?他們的官家比上一個如何?”
蕭保先原來是從開封府馬不停蹄一路趕來的。
“強多了。”
什么?
耶律延禧嚇了一跳,前面一個已經很厲害了,這一個怎么可能更厲害?
“強在哪里?”
“哪里都強,”蕭保先說,“文采、武藝、相貌、身體…”
“等等,你說武藝?這個大宋官家會武藝?”皇后奪里懶突然插話問。
聽著都新鮮…大宋官家不都是那種走路要人扶,走幾步就要喘大氣的主兒嗎?
“會啊!”蕭保先道,“在瓊林苑賜宴的時候,大宋的官家還親自下場射箭,九斗的步弓,百步之外三箭全中(中靶,不是中靶心)。”
“開九斗的步弓?”從中京(中京距離廣平淀并不遠)大定府趕來的奚王(奚王不是世襲王爵,而是一個職官,管理奚王府六部)蕭奉先也是一愣,“那么厲害?你沒看錯吧?”
“怎么會看錯?”蕭保先說,“這個宋主就是特別厲害,在開封府有人把他比成唐太宗。”
“天可汗啊!”蕭奪里懶吸了口涼氣,“那我大遼豈不是很危險?”
“哦,妹子,”蕭保先笑了笑,“其實宋人對唐太宗的評價并不太高,認為只是文采武藝上佳的中庸之主…是不如宋太宗的。”
“這是誰說的?”
“歐陽修。”
蕭奪里懶對丈夫說:“這個人一定是個奸臣!”
“他是名相。”
“那么糊涂都可以當名相?”
聽了妻子的話,耶律延禧苦笑著搖頭,他的奪里懶和蕭貴哥兩姐妹什么都好,就是有點迷糊…
“那這個不如宋太宗的小唐太宗對我大遼如何?”
蕭保先笑著說:“眼下是要做兄弟的,將來卻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