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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7章 大儒 四

  韓忠彥和武好文來訪的時候,程頤還在病中。他披著一件厚厚的木棉布做成的棉袍,站在門階上相迎,發出一連串極為劇烈的咳嗽。

  武好文行過禮,然后仔細端詳了眼前的老人一會兒,老人可能有七十歲了,留著稀疏的白胡子,看上去有些虛胖,面色蒼白如紙,透出一抹病態的紅潤。

  和來訪的韓忠彥見過禮后,他轉身復又回到房間里面,韓忠彥和武好文也跟了進去,兩人都感到一股迎面撲來的暖風還有濃烈的中藥味道。

  原來這間陋室之內還生著爐子,火苗子亂竄。

  鐵爐上還掛著個藥罐子,藥水已經燒開沸騰,水汽和難聞的藥味噗噗涌出。

  一個長得非常高大雄壯,留著一部絡腮胡子,仿佛是個武夫的中年男人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湯,來到了程頤跟前,“老師,該吃藥了。”

  這男子就是侯仲良,后世稱為“侯子”的大儒。他是河東太原人,祖上是北漢名將,號稱勇不可當。不過在侯仲良祖父一輩就棄武從儒,走上了科舉等第的路線。而這位“侯子”之所以被稱為“子”,他走的自然也不是科舉入仕的道路了考科舉是做官的路線,但是儒家作為一個學派,當然不能只有做官一條路線了,必須有人做學問。

  侯子侯仲良還有他的老師程頤、程顥就屬于做學問的儒生,做大了就是大儒,做不大就是措大了。

  在北宋,儒學的研究氣氛其實是很盛的,大師輩出,學派林立。比較著名的就有以二程為首的洛學,由申顏、侯可、張載所創立的關學,由王安石領銜的新學(王學),由蘇家父子兄弟領銜的蘇氏蜀學,由大儒周敦頤所創立的濂學等等。

  而這些儒學大師們都在研究什么呢?當然不是研究寫作文了,儒學不是文學,更不是考試學,作文當然要寫,但這個不是主要的研究方向。

  儒學的研究方向用后世人比較能聽懂的話來解釋,大致上就是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呃,三觀一定要正確啊!

  三觀之中的前兩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用儒家的話來說,就是“倫理綱常,四維八德”,就是怎么構建一個儒家理想中的社會秩序北宋儒生的人生觀、價值觀大體上還是挺正確的,只是在這么實現儒家理想社會的問題上,除了寫文章之外沒有什么別的手段了…用儒家的話說,這就是典型的知易行難啊!

  而三觀中的世界觀,用儒家的話說,就是“道”,就是《論語.里仁》中,朝聞道,夕可死矣的“道”!

  也就是說,儒家的“道”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問題。這一點就是儒家和宗教最大的區別所在。

  儒家沒有一個萬能的上帝或是真主或是佛祖,可以創造出一切,可以給出一個無法證偽終極的答案比如人死后靈魂上天堂就是個無法證偽的答案。

  這是儒家的缺陷,同時也是儒家的優勢。

  缺陷在于世界觀的缺失,沒有一個萬能的神,沒有一個無法證偽的終極答案,因此就不容易團結和利用愚民。

  而優勢則是有利于儒家的學者去探索“道”,去吸收他家的精華…呃,儒家固步自封是后來的事情。至少在宋朝,各個儒家學派還是很積極的在求道、尋道,甚至不惜從別的學派和教派那里吸收養料。大體上的路線就是儒學為宗,融通三教,兼采諸子。

  也就是說,要從佛道的神學體系中上找一個簡單的答案,但是也不排斥其他的方法這樣的路線從21世紀的觀點來看,肯定是落后的。

  但是在12世紀初,其實大家都這樣。科學理性只是神學的一個分支,是用來證明而不是質疑神的工具。

  相比之下,中國的儒家還是最開明的。巴格達的天方教理性派學者要是敢質疑真主,多半就是大石頭砸死了。基督教那邊更不用說了,火刑柱伺候啊!大宋這邊,佛祖老君隨便質疑,亞龍灣都不用去的。紀憶那廝信奉明尊的,要是在羅馬直接可以開燒烤了,在大宋這邊誰在乎?

  因此后世人認為的儒學和科學一定犯沖,純屬是無稽之談。至少在北宋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北宋不過就是有些士大夫認為技術創新是“奇技淫巧”,是“藝成而下”的“小道”罷了。

  但是“小道”也是“道”啊,不少宋朝的大儒自己都挺喜歡搞“奇技淫巧”的,也沒聽說哪個儒因為這事兒給打發去了亞龍灣哦,蘇東坡就是個“奇技淫巧”的儒,不過他去儋州和“奇技淫巧”無關。

  而中國的儒學在后來之所以走上了保守主義的路線,其實也是天方教理性派一樣,擋不住蒙古人的屠刀而已…而在野蠻人的屠刀之下,神學的生命力,肯定是超過科學的!

  程頤已經喝完了苦藥,一邊咳嗽一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韓忠彥也同樣坐在了椅子上,侯子侯仲良和武好文,則侍立在程頤和韓忠彥背后。

  “相公,令婿可是進士第六啊,真的還要跟隨師圣修儒嗎?”

  聽了韓忠彥提出的要求,程頤咳嗽了幾聲,就反問了一句。

  是啊!已經是進士第六了!武好文心說,還學什么儒啊?而且儒學那點東西,自己都已經修通了,修不通怎么考得上進士第六?

  “是啊,”韓忠彥摸著胡子笑道,“老夫這女婿天資聰穎,才18歲就中了進士,如今在秘書省做正字,將來多半要走儒臣的路子,所以得趁年輕多學一點。”

  韓大相公其實是真心在為女婿盤算的…秘書省是個很有前途的清水衙門,宋朝官場上有“十年校書”的說法,意思在秘書省踏踏實實干上十年,從正字做到校書郎,對于少年得志的官員來說,這是很漂亮的履歷。

  十年校書之后,選人四階肯定過了,年紀約莫三十上下,官場閱歷也有一些了,就可以去地方上做大縣知縣,知縣任上只要沒有什么劣跡,以后的升遷就會很順利了。若是在儒學上有點名氣,出幾本著作,再找人“炒一炒”,四十歲之前就以朝臣的地位入京再任儒臣了。到時候就不是去秘書省,而是去翰林學士院了(翰林學士院不是翰林院),位列宰執也就是幾年的事兒。

  而在“十年校書”期間真正學通儒學,對于今后的仕途,同樣是助益頗多的。

  “好啊,老夫先問個問題。”程頤當然不能不給當朝宰相的面子了,笑著問武好文,“望道(武好文的字),你苦修儒學的目的為何?”

  韓忠彥在旁插了句話:“須得如實回答。”

  武好文想了想,答道:“為了做官。”

  這是大實話,不過武好文也不怕入不了程門,入不了更好…

  程頤笑了起來,點點頭道:“孺子可教也。”

  這還可教?武好文有點失望。

  “師圣,”程頤笑著對自己的學生說,“從現在起,你就教望道如何做官吧。”

  啊?武好文有些發愣,如何做官得向自家大哥武好古學啊!人家多會做官?才入仕兩年,就已經爬到橫班了。

  武好文驚訝的表情,被他老丈人韓忠彥盡收眼底,韓忠彥笑道:“望道,你雖然是進士,但是卻只是把儒學當成了做官的敲門磚,并不真的懂儒家的道理。如果不學通了道理,你的官是做不大的…可明白?”

  “小婿明白了。”

  武好文現在不明白,所以他才要學啊!

  “來來來,您品品,這是我們界河商市的特產酒中仙。憶之兄,咱們一醉方休!”

  “好酒,好酒…對了,崇道兄,你再和我說說界河大書院的事兒,你是為這個才想拜入東坡門下的?”

  “是啊,憶之兄,小弟正是為這事兒來找你的,這所大書院應該走包羅萬象的路子,最好能吸收全天下的學問。不僅要有孔孟之道和諸子百家,還得有西方的學問…你家是海商,又是信奉摩尼教的,西方那邊,該是有不少路子的吧?”

  武好古已經到了清池縣城,在一個簡陋破舊的衙門的后院里,和他的“老朋友”紀憶一塊兒正在喝酒說話呢。

  喝的是“酒中仙”,說的是儒家的大事兒。

  紀憶雖然是小人,但卻是個精通儒業的小人,真才實學比武好文可強多了…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的,他其實也是個大儒!

  因為他也想補齊儒家的“道”,不過不是用佛道去補,而是用摩尼圣道去補光明正道對抗黑暗邪魔,光明君子對抗陰暗小人,天降圣人傳播儒家大義建立王道樂土。

  想法很好,不過手段卻是很欠缺的。摩尼教遲遲不能合法化,這就讓摩尼教的世界觀無法和儒學融合,也就沒有辦法建立起一個“明儒融合”的學派。

  而武好古想在界河商市建立一所大書院的想法,卻讓紀憶看到了建立明儒學派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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