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時候,夏日的大雨如瓢潑一般的下了下來,澆得周圍的一切茫茫都不可見。
這場夏末秋初時的大雨,似乎在為陽谷義門范的驟然沒落而哭泣,風卷雨疾,在天地當中連成斜線,白茫茫的掠過。遼闊的大地上蒸騰起一片雨霧,將已經被西門家的保丁收復的范家莊和周圍所有一切,都籠罩在晦暗當中。
武好古這個時候已經和施國忠、張克公一塊兒坐進了范家義門的刑杖所大堂上,正在調查范家子弟通匪上梁山的事情。
所謂刑杖廳就是范家義門給人用私刑的地方——私刑這種事情對宋朝的大戶豪門來說是稀松平常的。不僅陽谷義門范有,武好古自己的宗族白波義門武,還有西門青的陽谷西門家這樣的土豪,都是有私刑存在的。
譬如西門家用來約束西門莊保丁的各種“軍法”其實都是私刑!
而范家義門雖然沒有治軍的私刑,但是對族中人等,還有被義門范家控制的客戶(佃戶),同樣會施以嚴厲的私刑!
當然了,殺頭是不會的。陽谷義門范還沒西門家那么兇殘,他們最多就是把人打成重傷然后不治身亡。
另外,關黑牢不給飯吃的懲罰措施,義門范家同樣也是有的!而且,還發生過多次把人活活餓死的事件。
被陽谷義門范家打死、餓死的人,絕大部分都不是范家人,而是范家的客戶,也就是佃戶。他們不是沒有及時交上租子,就是欠了范家的高利貸還不上,或是偷了范家的東西,被范家的族丁抓進范家莊整治的。
這義門范家的“義”是鄆州士林中說的,對范家的客戶門而言,范家哪有一點恩義可言?根本就是刻薄吝嗇到極點的主子,是不義之門。
相比之下,西門家對客戶們倒是夠義氣的,不僅收得租子比別家少得多,遇到災年還會免租免息甚至開倉放糧!而且西門家也不向自己的客戶放高利貸,給客戶們放債收取的利息從來不會超過一成(年利)。
對于實在還不上債款,交不上租子,也沒有人可充保丁打手的客戶,最多也就是奪佃,從沒有濫施私刑把人弄死的。西門家的私刑,只是用在西門莊都保的保丁們以及在陽谷縣之外為西門家賣命的打手們身上的。
之所以如此,也不是西門家的人都是圣母,而是西門家族根本不在乎土地的收益。他們投資土地的目的就是為了控制人口,而控制人口的目的是為了豢養忠心耿耿的打手。
有了忠心耿耿的打手,西門家的走私營生才能做下去啊。
這些可都是寶貴的經驗啊!用土地可以控制打手私兵的一家,形成的關系可比雇傭可靠多了!
說個題外話,后世紅朝的土地革命,其實也是類似的路線——關鍵并不是分田地,而是通過分田地控制基層,將群眾牢牢掌握起來。
西門青一介女流,可以把數百西門家保丁運用到如此地步,靠得就是這種恩威并施的控制。手下的保丁們都自覺聽話,當然就好指揮了。
這些服從命令聽指揮的保丁并沒有因為豪雨而停止行動,現在正四散開來,冒雨“捉賊”。其實也不是賊,而是被西門家保丁的突然到達嚇跑的范家人和范家客戶——被梁山好漢蹂躪了一回,他們都成了驚弓之鳥,看見有大隊人馬打著火把列隊而來,就紛紛逃竄,只留下一片狼藉的范家莊。
武好古等人在范家的刑杖廳坐了沒多久,不少“賊”就被陸陸續續捉來了。施知縣就借了范家刑杖廳的場地升堂問案。結果一問,居然聽到一個讓人非常意外的情況。
“甚底?范家有不少人從賊了?你莫胡說,范家可是堂堂士大夫之家啊!”
“小底不敢欺騙明府,范家的確有好幾位郎君跟著梁山賊寇走了,其中還有范九秀才…”
“是啊,小底也親眼看見范九秀才帶著娘親和兒子同梁山的大頭目走在一起,還有說有笑呢!”
“千真萬確,小底也見到了!范家的確有好多人從賊呢!”
堂下站著幾位衣衫襤褸的農人,大都是居住在范家莊附近的客戶,還有一個是范家的仆人。現在都信誓旦旦的揭發范家有人從賊!
“明府,”張克公捋著自己的胡子,皺著眉頭對施國忠道:“此事有些蹊蹺,莫不是梁山賊寇綁了范家人上山吧?”
“綁肉票嗎?”武好古突然插話問,“范家有很多錢不成?”
“范家窮得很!”西門青道,“陽谷縣人人都知道‘一碗飯,沒油水’,說的就是陽谷范家。”
張克公哼了一聲,剛想要開口訓斥亂說話的西門青,武好古冷冷地說:“范家沒有錢不要緊,我武好古有的是錢,若是梁山綁了肉票,我替范家出錢贖人。不過,若是梁山沒有綁肉票,而是范家人從賊呢?這事兒…可不好辦啊!”
武好古的錢梁山肯定是不敢要的,所以范家人從賊的帽子是沒法脫開了,至少眼下不行。
“有啥子不好辦的?”施國忠這個糊涂知縣這個時候笑道,“范家又不是皇封過的義門,有人從賊,就散了門戶,免得牽連太廣,誤了范家恁多好子弟的前程。這個中進士,才是硬道理嘛!”
這位施知縣真是個書呆子官啊!張克公心說:一個不知道能不能中的進士能和義門大族的利益相比?
不對!要是散了義門,范家控制的人口和隱田,就會重新回到陽谷縣衙的控制之中。一下子可就多出幾萬畝納稅的田地和上千口男丁了,一年至少能多收上萬緡稅,施大知縣的政績可就有了,官兒自然也可以升了。
這位老知縣是真書呆,還是裝糊涂?
“還是施知縣所慮周詳!”武好古笑道,“范氏一門人口眾多,有幾匹害群之馬也不足為奇。若是為了幾個從賊的范家人就誤了范家恁多讀書人的科舉就不好了。
如今快到發解試的時候了,我看不如早些散了范家義門,好讓范家的子弟趕上這一次的發解試。”
“對頭!”施知縣摸著白胡子笑道,“義門之說,全在人心,只要范家眾人心存忠義,便是分了家還是義門。否則就徒有形式,于國于家,都沒有甚底好處的。”
范家要分了,西門家不就一家獨大了?
張克公心里這樣想著,嘴上卻沒法兒反駁施國忠。因為義門范家的基礎就是科舉,和打打殺殺的西門家是不一樣的。不能科舉,就沒有義門范家了。
正在張克公為了范家義門的瓦解而在心中哀嘆的時候,幾個西門家的保丁已經把渾身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的范開山和范之文父子帶來了,其中一個西門家保丁手中還提著一柄黑云長劍。
“稟大姐,尋到了兩人自稱是范老官人和范十三郎君,不過他們還帶著一把長劍。”
長劍被交給了西門青,西門青摸了摸劍,又看了看狼狽不堪的范家父子,然后才起身行了一禮:“范大官人,十三哥,可算尋著你們來,快坐,快請坐。”
范家兩父子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同時一聲長嘆,然后才在兩把舊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家門遭逢突變,范十三秀才忽然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武好古在旁冷眼觀看著這對父子,父親約莫六十歲,非常瘦削,仿佛一根竹竿,有一種久居人上的氣度,哪怕現在落魄了,仍然軒昂的坐在那里。兒子也是瘦高個,二十掛零,額頭很高,眼珠子有點突出,看著就像個書呆子。
“十三秀才,莫哭了,莫哭了。”施知縣這時溫言相勸道,“男兒大丈夫有淚不輕彈,不過就是失了些身外物,沒啥子了不得的。”
張克公也道:“是啊,書中自有黃金屋,只要學問沒丟,明年中個進士就甚底都有了。”
“黑云長劍都第八指揮范…淮南楊行密的牙軍?”趙鐘哥這時忽然大聲嚷嚷了起來,“這柄劍莫不是你們范家祖傳的吧?”
范老頭看了眼鐵塔一般的漢子趙鐘哥和他單手輕輕拿著的黑云長劍,心里忽然想道:祖宗一定和這將軍一樣,是個錚錚的鐵漢。
想到這里,范老頭嘆了口氣:“是的,我家祖先正是楊吳王的牙將,后來還在南唐為將。只可惜子孫不肖,忘了祖宗的武藝,才落得如今下場。”
施知縣連忙安慰道:“將仕此言差矣,范家子孫哪里不肖了?只是窮文富武…若要文武兼修,可就不能聚族千口,同居百年了。”
一千個男丁人人兼習文武的花費是范家這樣的地主家族根本無法承擔的,大概只有潘家這樣的將門才負擔得起。不過潘家人的戰斗力比起范家也強不多少,要是潘家人個個都跟趙鐘哥一般,大宋官家還能睡得著覺么?
這時施知縣又說:“如今范家有人被脅入了梁山,雖然不是自愿的,但畢竟從了賊,這義門范…本官看,不如散了吧。散了義門,你家十三郎才能把全部心思花在學問上啊,本官還可以推薦你家十三郎去太學讀書,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