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知道,平江軍來的紀憶和當朝宰相章惇有著那么一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
這層關系要從章惇的父親章俞說起,章俞也是進士出身,在高中之后的第一任官職就是平江軍下屬的吳縣主簿。而吳縣正是紀憶的老家,紀家是當地的豪門名紳。紀憶的一個叔祖當時正好在做吳縣押司,和章俞混得很熟。后來還將紀家憶的一個姑姑嫁入了浦城章家。
有了這層關系,紀憶也勉強可以算是宰相章惇的自己人了。如果換成那種結黨營私的奸相,沒準還會大大提拔一下紀憶。
但是章惇卻是一個非常自律的奸相,哪怕獨相多年,也不曾破格提拔過章氏一門的子弟和親戚。
所以紀憶可以有現在的局面,都是自己努力讀書和拍馬屁得來的。不過紀憶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還是非常努力的往章惇門下鉆營。但成果并不顯著,大概在紀憶高中進士之前,章惇是不會特別看重他了。
而今日不知怎的,堂堂的章相公,竟然破格召見他這位小小的將仕郎,同文館孔目官了。
跟著一個操福建口音的章家老仆,紀憶行走在章惇的相府之內。這處府邸并不是章惇的私產,而是官產,章惇只是居住其間。因為是給宰相居住的府邸,面積是不小的,但是官產總是乏人料理,所以有些陳舊。
另外,相府之中的往來人等也不多,除了操一口難懂的福建話的章府家人外,只有很少的幾個幕僚書吏。那種“門客三千”的宰相,在宋朝是不可能出現的。
章惇今年已經六十三歲,須發皆白,略顯清矍,眉宇之間透著一股久居人上的氣勢,說話時總帶著幾分福建的鄉音。
“憶之,高麗國的樞密院知奏事尹瓘是何出身?才能如何?”
紀憶向章惇見禮之后,就聽到一個頗讓他意外的問題。
“尹瓘是高麗國的勛貴,先祖是高麗開國功臣,他本人則是高麗國的狀元。”紀憶和尹瓘的兒子尹奉相處很好,早就把尹家的老底打聽清楚了,他說,“至于尹瓘的才能,下官看來,他是文武雙全,才識過人。”
眼下的高麗國也搞重文輕武和科舉取士,不過他們的科舉取士是要拼爹媽——拼爹還不夠!連親媽都必須是正房才行!實際上還是門閥體制,因此能夠培養幾個允文允武還自帶門客、死士、宗族的大儒…當然了,大部分高麗國進士都是些沒大本事的紈绔子弟,但尹瓘是個例外。
“文武雙全?”章惇問,“你怎知道?”
“下官見過他騎馬射箭,還見過他親自調教身邊的衛士。”
“還算仔細。”章惇點點頭,面無表情,“那么…你可知高麗國近期有否對外用兵的打算?”
“知道一些,”紀憶說,“他們要對生女直用兵…在一個叫曷懶甸的地方。”
章惇挑了下發白的眉毛,“如此機密之事,你怎知曉?”
“下官聽尹瓘身邊的武士說的,”紀憶道,“他們當時說的是高麗話,以為下官聽不懂,因此才露了點機密。”
“你還懂高麗話?”
“懂一些,”紀憶說,“屬下家里是海商,因為要和海外人交易,所以族學之中就有教高麗話、日本話、安南話、大食話、波斯話和契丹話的。”
章惇問:“你都會說?”
“哪能都會啊?”紀憶搖搖頭,“屬下只會說高麗話、契丹話和波斯話,因此那些高麗人說的,屬下都能聽得懂。”
章惇點了點頭,如今大宋文華鼎盛,通道德文章的官員一抓一大把,可是懂契丹話、高麗話的文官可真是鳳毛麟角。
這紀憶不僅辦事勤勉,腦筋活絡,還通契丹、高麗語言,還是太學上舍才子出身,中個進士想來也沒多難,而且…還是個南方人!
不錯,很不錯!
想到這里,章惇又問起了正事兒,“生女直部不是遼國的臣屬嗎?高麗國對生女直用兵,就不怕遼國發兵討伐?”
紀憶早就把這事兒打聽清楚了,當下就答道:“遼國已經從生女直部屬地撤兵,如今生女直和高麗一樣,儼然都是獨立之國了。所以高麗和生女直交兵,契丹人多半是樂見的。”
“遼國從生女直撤兵了?”
“高麗人是這樣說的。”
章惇并沒有顯得特別驚訝,因為他今日在崇政殿問對時,已經從官家那里得到了同樣的消息,應該是往來國信所打聽到的。
現在這條消息又通過高麗人得到了驗證,從而大大提高了官家所說的其他幾個非常關鍵的遼國內情的可信度。
這可真是天佑大宋啊!在眼下這個遼宋對峙的當口,居然送給大宋一個如此關鍵的遼國內情來源!
不過這個情報來源到底靠不靠得住,還是得進行一番調查的。這個紀憶還不錯,可以叫他走一趟遼國。
紀憶紀大官人面見宰相章惇的時候,武好古正在翰林圖畫局的官署內和自己的另一個頂頭上司,勾當畫院的供奉官李忠說話。
李忠年約四旬,生的儀表堂堂,略顯威武,透出一股子武將的殺伐之氣,看著就不是個文藝宦官。武好古也早就認得此人,知道他是已故的武泰軍節度使李憲的養子,年輕時一直跟著養父東征西討。只是在李憲失勢后受了牽連,吃了不少苦頭,有些心灰意冷。在趙煦親政,新黨再次得勢之后,他也沒再去軍前效力,而是謀了個勾當翰林圖畫院的差遣。實際上也不管什么事兒,他也不懂繪畫啊,就是在畫院混混日子,基本上沒什么存在感。
不過武好古今天還是送了他一份厚禮,當然不能和給梁師成的那一份相比,但是也價值兩千緡。
也不知道是因為收了武好古的禮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今天李忠說話的興致似乎很高,和武好古聊得津津有味起來了。
只是他和武好古的談話和繪畫是沒有什么關系的,在開頭的寒暄客套之后,就問起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崇道,你會騎馬嗎?”
“會一點,但是騎不好。”
“射箭會嗎?”
“不會。”
“長槍馬槊…”
“不會。”
“哦,兵法讀過幾本?”
“一本也沒讀過。”
“那排兵布陣一定也不懂吧?”
“不懂。”
“地理懂嗎?”
“懂,懂一些。”
“契丹話可能講一點?”
“不能。”
武好古被問的一頭霧水,都有點懷疑自己走錯門到了樞密院了,不過他還是耐著性子一一照實回答了。
問完了問題,李忠又點點頭,自言自語地道:“騎馬得練,射箭得學,長槍馬槊就算了,兵書得讀一讀,還有排兵布陣必須得懂。地理…還得考一考啊。”
什么意思?
這里真的是翰林圖畫院?
是不是跑錯門了,進了軍頭引見司了?
武好古正糊涂的時候,李忠笑著解釋起來:“昨天梁守道和你說過諜畫的事情了?”
武好古答道:“說了一些。”
李忠笑道:“你的默寫和快畫,咱家都聽人說了。這可是畫諜畫的絕活啊…不過這諜畫不僅僅是畫技,還得善偽裝,有眼力。這樣才能潛入敵境,才能知道該去哪兒畫,畫甚底。”
畫家特務原來也是不好做的,不僅得掌握高超的畫技,而且還得對軍事和地理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要不然根本不知道該畫什么?
另外,契丹人和黨項人也不是傻缺,他們早就知道大宋是有“諜畫”的,自然會對使團中的畫家小心提防。因而入遼、入夏的畫院畫師,通常都會有個假身份。比如偽裝個隨員護衛什么的,若是懂一點契丹話,裝個通事就更好了。
李忠說著話就瞧了一眼武好古,沒有在他臉上瞧出什么害怕的表情,這才放了心。畫院的畫師大多膽小,愿意往遼國、西夏這些地方跑的本就不多,往往一聽到就嚇得臉色發白了。
遇上這等人,李忠也是非常為難的,不派是不行的,硬派他們去吧,又不會認真畫,只知道胡亂應付差事。
諜畫完全是個“良心活”,畫得對不對,準不準,全靠畫家的良心,身在后方的畫院勾當官根本無法檢驗。
而這位武好古看上去還有點膽子,沒準能帶回些有用的諜畫。
李忠溫和一笑:“崇道,不如這樣吧,你暫時也別參加待詔輪班了…抓緊時間補一補騎馬、射箭和兵書,就由咱家和往來國信所的童大官來教。”
還真給人當成超級特工培養了?
不過這思路也對,間諜畫家也是需要培養的,以后有機會也要訓練一些才是…
另外,繪圖和地理也應該是六藝書院里面的必修課。這兩門學問,在軍事上都是能用上的。
武好古微微皺眉道:“李大官,在下入畫院之前還接了不少畫…怎么都得畫完吧?”
“可以,”李忠道,“還有時間的,你也不必天天來補軍學,一個月來個十日就夠了。
不過…你以后最好別賣太多畫,要懂得惜墨如金。更不能因為在外面接私活誤了公事,否則官家就會下旨封了你的筆,不讓你往外賣畫了。”
畫院待詔被官家下旨封筆(指不讓私自接單)的事情,在哲宗朝沒發生過。不過前面的神宗朝和后面的徽宗朝都是有的!
“在下明白。”武好古一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