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好古醒來時,已過了辰時。
昨天晚上他陪紀憶喝酒吃暖鍋,喝得稍微有點高了,所以這一躺下就睡得有點沉。早上起來的時候,腦袋還有點昏沉沉的,看來以后還是要少喝一點為好。他換了一身衣服,走了一圈之后,才覺得精神了一些。
“你總算醒了,紀家的馬車早就到了,趕緊洗漱則個,吃點東西便去吧。”
武誠之沒有去開店,就坐在武好古的臥室外,看到他出來,就和他說了紀家車馬已到的事情。
紀憶紀大官人如今不僅是武家的財神爺,而且還能保武好文入太學…武誠之自然要巴結一下了。
“紀家…哦,想起來了。”武好古則想起了墨娘子。恁般婀娜的女人,怎么被紀憶那廝送去庵堂了?
這可不行,一定得尋個機會解救她!
“知道了,爹爹,兒子這就過去。”武好古剛挪了步子,突然想起皇宮大內里面還有個老太婆呢。
也不知怎么了,向太后急急派童貫到大名府把自己宣回了開封府,卻又好像忘記有這回事兒一般——其實老太太這兩天因為孟皇后被廢的事情,在和官家趙煦慪氣,哪兒心情宣武好古進宮去?
看來還得找個時間去拜訪一下童貫,武好古心道:還是叫上米友仁和馬植一塊兒去…
“爹爹,”武好古停下腳步又道,“若是宮中來人,就馬上派人去紀家。”
“知道,知道。”武誠之笑道,“你放心吧…你又不是待詔,不必隨叫隨到,便是授了稱旨,也都是提前一二日傳召的。”
翰林畫院待詔、藝學和祗候也不是沒有一點自由的,他們是得輪流當值,只要保證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人在翰林畫院里面值班,隨時準備出任務就行了。
而繪畫稱旨就更自由了,便是官家宣召,通常也不必馬上過去,而是會定在一日或幾日后去覲見。
“那便放心了,”武好古笑了笑,“阿爹,兒子去洗漱了。”
武好古洗漱完畢,隨便吃了點早餐,便帶上畫具畫架,施施然出了門,門外就是一輛兩匹“兔兒馬”拉的馬車,一個穿著體面的車夫站在車子邊上,看見武好古出來,便上前去行禮。
“在下紀安,奉家主紀將仕之命在此等候武崇道武員外。”
“某家便是。”武好古道,“認得米襄陽府上嗎?”
“去過幾次。”
“好。”武好古點點頭,“那就先去米府,再去那個庵堂。”
武好古去米芾府上自然是為了找上米友仁,趙乙的事情,他也不能只聽紀憶一個人的,也得聽聽米友仁的意見。
“喏。”
車夫應了一聲,便將武好古的畫具畫架都裝進了車廂,然后又把武好古扶了進去,這才駕著馬車,緩緩上路。
大概是因為平江來的紀憶比較怕冷,他的馬車里面很暖和,車門、車窗的做工考究,嚴絲合縫,漏風不多,還有厚厚的棉布窗簾。車廂里面沒有座位,乘客只能盤腿而坐,不過底下鋪了厚厚的熊皮,坐在上面非常舒服。
馬車搖搖晃晃的行駛著,本來就有點昏昏沉沉的武好古坐在里頭被搖得昏昏欲睡,就在快睡著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了車夫的喊聲:“武員外,米府到了。”
米芾的府邸在開封府外城的西廂,距離趙佶的端王府并不遠。這里雖然是外城,但卻是好地方,周圍都是權門勛貴的宅邸。
米府看大門的家人早就知道自家的少主拜了武好古為師,所以聽說來的是武好古,就連忙去通報了。不多久,武好古就看見米友仁一路小跑的迎了出來。
“老師,學生正準備去您家呢,沒想到您倒先來了。”
“元暉,知道趙小乙是誰嗎?”
武好古也不和自己的學生廢話,上來就直截了當問了。
米友仁道:“不知道,不過可猜到…十有七八是天家的那人。”
武好古點點頭,又問:“馬二哥在嗎?”
“出去了。”米友仁說,“說是去逛大相國寺了。”
今天是大相國寺市集開張的日子,馬植要去逛一逛也是正常的。
武好古點點頭:“今天沒事兒吧?”
米友仁說:“沒有。”
“那好,帶上畫具,跟我來…我們去畫美人圖。”
“好啊!”
巳時,雪花又飄落下來。
兩個穿著綠袍的青年官員,正在潘樓街和御街相交的路口,尋了處避風的地方,一邊交談,一邊在等候著什么。
這兩位,武好古都認識的,一個是蔡攸,一個就紀憶了。
他們這會兒不好好在暖和的地方躲著,而是跑這兒來喝西北風的目的也是相同的,就是要給大宋端王趙佶殿下看個樣子。
看到沒…大宋還有這等不懼嚴寒而且氣度不凡的芝麻綠豆官等著提拔呢!
說真的,做官,特別是做一個一心想往上爬的小官,是很考驗毅力的事情。
光是想在大官面前混個臉熟,蔡攸和紀憶現在就是風雨無阻,不畏寒暑,而且他們二位還都托了爹媽的福,天生一副好皮囊。
大概是因為西軍剛有捷報傳來,今日的早朝散得有些晚了,兩個前途無量的九品芝麻官等得無聊,就在一片風雪中交流起來了。
“憶之兄,你可聽說過一個布衣書生趙小乙?”
“聽說了,”紀憶一笑,“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看戲?只是看戲?”
“還得做戲,陪著別人做戲。”
“哈哈,”蔡攸大笑,“有蔡某的份嗎?”
“居安兄,令尊可是…”
蔡攸連連搖頭:“家父是家父,我是我…這官,可不能讓長輩幫著做啊。”
“對,對,對!”紀憶翹起了大拇哥,“還是居安兄懂得做官的大道,兄弟得多多向你請教。”
“那趙小乙這臺戲…”
“一起來,一起來。”紀憶笑道,“不過,居安兄得指點在下一二…在下家里世代都是做海商的,不大會做官啊。”
“沒事兒,沒事兒,”蔡攸笑道,“憶之兄是能做事的,家里又不缺錢,只要能在東華門外唱名,還怕沒有飛黃騰達的一日?
說起來,我們大宋一朝官是很多的,可是能真正替天家辦事的官才幾個?”
“替天家辦事?”紀憶仿佛有些不懂,愣愣望著蔡攸。“還有不替天家辦事的?”
“怎么沒有?”蔡攸壓低聲音,“知道文潞公的那句名言嗎?”
文璐公就是文彥博,歷仕仁、英、神、哲四朝,封了潞國公,去年剛剛去世。
“文潞公的名言可是:‘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這句嗎?”
“后面半句拿掉,”蔡攸笑道,“再想想元祐黨人怎么會那么倒霉…就能參透做官的學問了。”
元祐黨人就是舊黨,而“為與士大夫治天下”則是舊黨的執政理念,也是他們倒霉的原因。
大宋官家優待士大夫是沒錯的,但絕對不是想和士大夫“共天下”。這個道理參不透,就有去亞龍灣住海景別墅的風險了。
蔡攸瞧了紀憶一眼,笑道:“憶之兄和某都是南人,想來不會似那些榆木腦袋的北人一般,一定是能參透其中道理的。
以憶之兄的本領,將來總有薦躋二府的時候,所以今后你我還得多多往來啊。”
新黨舊黨,很大程度上是按照地域劃分的。籍貫在南方,通過科舉入仕的文官,比較容易加入新黨。而北地豪門出身的文官,天然傾向舊黨。
另外,新舊兩黨在執政理念上最大的分歧,就是“為與士大夫治天下”了——這是舊黨的理念,而新黨…當然也不是真的要“與百姓治天下”,而是在替官家做事。至少,在王安石之后,新黨人物就是這么做官的。
而蔡京同志更是全心全意為官家服務的模范官…
燕人馬植這個時候,也正在和一個大宋模范官見面,這官還是個宦官!馬植去大相國寺閑逛只是個借口,他出了米府就上了早就候在門口的童貫派來的馬車,直接去了童貫在宮外的宅邸。
到了童府之后,就馬上被童貫請進了內堂。
“馬員外,你與我明說,你可是遼人?”
聽到童貫的問題,馬植并沒有感到意外,只是看了看左右,發現沒有第三人在場,才用一口燕地口音答道:“某家是醫巫閭山馬家的馬植,字良嗣。”
童貫的眼皮一張,目光炯炯地看著馬植:“燕云四大家族之一的醫巫閭山馬家?”
“正是!”
童貫看著馬植:“是馬人望讓你來的?”
馬植一笑:“在下的大伯是遼國的忠臣。”
“哦。”童貫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道:“良嗣兄日前對某家說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馬植笑道,“所以耶律洪基現在只是虛張聲勢,根本不可能揮軍南侵!
他要是真有余力,也該用在生女直部身上!”
童貫眉頭緊皺,“可是我朝剛剛在橫山得到大捷,西賊已經危在旦夕了。”
馬植一笑:“大官何必相欺,中朝沒有馬軍,西賊哪怕敗了也能全師而退,亡國是不會的…耶律洪基有何必要興師南犯?
再說了,耶律洪基不可能棄了磨古斯,若是那樣,便是磨古斯贏了北阻卜之戰!到時候阻卜各部,就要一統在磨古斯的大纛之下…這便是草原千年來的慣例,威望就是實力啊!”
“好!”童貫撫掌大笑,“咱家這就把你說的寫成奏折,密呈給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