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深幽狹長的巷子,雖不甚寬,卻也能讓二馬并行。小巷中鋪著青石板,因為昨晚上下了一場秋雨,因而地面上還能看到潮濕的印跡,偶爾還能在這石板路上看到一坨散發著臭氣的馬糞。不過這坨馬糞并不會存在太久,很快就會被人收集起來。
在大宋,人畜的糞便可都是能賣錢的肥料!朝廷的群牧監的官員們還能通過販賣馬糞賺上一小筆外快呢。
因為糞可以賣錢,所以在宋朝的大都市如開封府和大名府之中,是沒有難聞的糞便氣味在漂浮的。
另外,宋朝人口百萬的大都市也不大會出現污水橫流的場面,因為宋朝的城市是有排水溝渠和集中給水系統的!
其中比較著名的就是贛州的“福壽溝”和蘇東坡設計的廣州蒲澗山泉引水入城工程。
在武好古生活的開封府城和眼下這座大名府城,武好古也見到了由水渠、水井和儲水的方井組合而成的供水系統。在有些富豪之家中,甚至還修了“水龍管”,將清水從水源處直接引入家中的蓄水缸,看上去就好像后世的自來水似也。
而在大名府城內的這條名為馬市街的狹長巷子上,武好古也看見了幾個應該連著陶瓦管道的儲水的方井。其中一個方井邊上,還立著一匹四尺三寸多高的公馬正在飲水。
“這馬怎么樣?”武好古問身邊的幾人。
“高約四尺三寸,看樣子是河北土馬,可以騎騎。”馬植瞅了一眼,并不怎么感興趣。
遼國馬多,雖然也不講究育種,而是以接近自然生長的牧養為主。但是勝在數量眾多,可以百里挑一,精選戰馬。因此馬植家中就擁有不少好馬,也就瞧不上這匹河北土馬了。
“這位客官好大口氣,俺這匹馬都快有四尺四寸了,便是做戰馬都夠格了,只是可以騎騎?”
原來在這匹河北土馬的另一側,還有個正在洗馬的少年,聽見馬植的評論便大聲反駁起來了。
武好古走了幾步,瞧見了那人,原來是個面目憨厚,身材倒頗高大的少年,他一邊說話,一邊蹲著擦拭馬腿,因此才被馬的身體遮住了。
“相馬可不能只看高矮,還得看骨骼、毛色、牙齒、形體、肌腱、馬蹄,還有馬兒是蠢笨還是聰明。”
馬植也是個好與人爭辯的性子,而且說起馬來也是頭頭是道,顯然是個騎馬、玩馬的大行家。
那少年已經擦完了馬,起身便行了一禮,憨厚笑道:“客官原來是行家,失敬,失敬了。
不過客官相馬的眼界忒高,能入客官法眼的好馬,恐怕只有官家的御馬了。”
馬植家里面的馬,要是牽到宋朝來,質量肯定超過御馬的。那些御馬就是好看而已,真要騎著上戰場是不行的。而馬植家里面的馬,都是能上戰場的!
但是武好古的眼界更高,想要用后世養狗的方法,養出比契丹良馬更好的精品馬種!
所以這憨厚少年的馬,其實也只是剛剛能入武好古的眼而已。
“小郎君說得也對,”武好古哈哈一笑,插話說,“某家這朋友就是信口說來。不知小郎君如何稱呼?”
憨厚少年道:“小底姓岳名和,湯陰縣人。”
湯陰岳和?沒聽說過…
武好古只曉得宋朝有個岳飛,現在大約還沒生養出來呢。
“你家是養馬的?”武好古又問。
“我家養馬,也種地。”岳和如實回答。
原來是個富農。
武好古知道,能養得起馬的農民是不可能太窮的,多半是個有幾十上百畝田的富農,養馬應該是個副業——河南人多地狹,主動養馬的農戶極少。不過大名府周遭因為三易回河事件的影響,人口沒有恁般密集,人均土地也多,便有了養馬的可能。
而且大名馬市上多少也有點需求,也就促成了養馬這個產業出現了。
不過養馬業在河北也不會有太大規模,看看這個有點清冷和破舊的馬市街就知道了。臨近的羊市街、驢市街上的生意,可是相當火爆啊!
聽西門青說,這個馬市街是條極老的街巷,大約是唐朝魏博藩鎮的時候出現的。那時魏博軍對戰馬的需求極大,才促使馬市的產生。
而如今,宋朝的官軍由群牧監提供戰馬,不需要從市場上購買。民間對馬匹的需求不大,遠遠比不上對羊和驢子的需求恁般火爆。
另外,民間也不需要高大強壯的戰馬,走馬、挽馬、馱馬的需求反而更大——其實宋朝各地都有馬,西北有番馬、西馬,河北有土馬,京東有東馬,江淮有淮馬,四川有川馬,江南還有小小的兔兒馬。
所謂大宋不能養馬,就是一個傳說。
而大宋的馬市上對戰馬沒有興趣才是真相——不是大宋朝廷不需要戰馬,而是市場不需要。
因此岳和帶來的這匹四尺三寸有余的“大馬”并不好賣,活脫脫是一匹虧本的滯銷馬。
“這馬還行吧?”武好古這個馬盲又扭頭征求西門青的意見。
“還行,”西門青看了看馬,“不過你要騎它就得先閹了它,要不然一定把你摔下馬背。”
閹割過的公馬性情溫和,容易駕馭。以武好古的馬術才堪堪能騎,要是不閹割了,就不知道誰騎誰了。
“不閹它,”武好古忙搖搖頭,對西門青說,“給你騎吧。”
“送給我?”西門青臉頰一紅,腦袋垂了下去。
“這馬多少錢?”武好古的“帳房”張熙載出面詢價了。
“這馬要八十緡。”
八十緡對武好古是小錢。
可是在湯陰縣是能買上五六十畝好田的!而對這位賣馬的岳和來說,這八十緡不僅可以還上去年他爹岳立得病欠下的醫藥錢,還能用來迎娶鄰村有名的美人姚大姐,從此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幸福生活。
“太貴了…”張熙載開始侃價。
他其實也懂馬,知道這匹馬就是索價一百緡也不貴。但是…沒人買啊!
這種“大馬”的確可以做戰馬,可前提是買回去必須好好伺候,不僅要好吃好喝,還得有“好住”,還得有地方可以跑馬。可是如林萬成、林沖、陸謙這樣的騎將,自己都沒房住,讓馬住哪兒?更別說有地方跑馬了。
所以這封建農耕國家建立騎兵的基礎,必須是有地方可以養馬的富農、地主或是小貴族,要么干脆就是MSL的奴隸兵也行(奴隸兵的主人負擔養馬的成本)。想要靠養在大城市雇傭兵為基礎建立強大騎兵軍團是不可能的,無論有沒有馬。
“不行,就要八十緡。”岳和搖搖頭,堅決不肯降價。
他不怎么會做生意,若不是老爹身體還沒痊愈,他也不會出來賣馬。旁人做買賣,都會把報價虛高一些,然后等著客人還價。
他倒好,直接給個一口價!
“七十怎么樣?”張熙載說,“要不行,我就走了。你在這里賣馬,每天都得給馬鋪老板租金吧?一日也得幾十文上百文的。
而且你這馬就是騎著玩的,又不能用來馱貨拉車,而且還嬌貴,得好生伺候,還不如江南的兔兒馬實在呢。”
“就要八十緡…”岳和憨厚的面孔顯出了糾結的表情,但還是不肯減價。
“就給八十緡吧。”這時武好古開口打斷了正在侃價的張熙載,“岳小哥,在下是開封武好古,素來喜愛好馬。跟你打聽個事兒,在你們湯陰縣,養馬的人家可多?”
“多謝員外,”岳和喜形于色,回答道,“回員外的話,湯陰縣倒有些養馬戶,聽老人們說,相州過去叫鄴郡,向來是出將軍的地方,便是如今也有好多習武考武舉的人家,養馬戶也就比別處稍多了。”
“原是如此。”武好古點點頭。
科舉的作用除了選拔官吏之外,就是引導民間興學了。文舉可以引入民間習孔孟之道,而武舉則可以讓民間研習弓馬之術,理論上是可以做到文武兼備的。
可惜在具體實行的過程中出現了偏差,重文而輕武,以至于武舉入仕之人大多轉做了文官。同時武舉又在文官的領導下進行,逐步偏向文科,到現在已經變成了文科舉的補充。
“這樣吧,”武好古想了想,又道,“我再多給你十緡,請你幫我做件事,留心你們湯陰縣中哪家養了好馬,無論公母,我都高價收購。若是有了消息,便辛苦你來大名府一趟,報到西門堂。可知道大名府西門堂在哪里嗎?”
“知道的。”岳和回答道,“不過員外給的十緡小底卻不能收,這是無功受祿。”
武好古笑了笑,“那好吧,等你替我尋到了好馬,再給籌傭也可。”
岳和這才點點頭,又一拱手:“多謝武員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