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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學生米友仁

  一只鐫刻著松竹梅蘭圖紋的銀壺在紅泥爐子上發出“滋滋”的輕響,白霧從壺口裊裊升起。窗外正落著大雨,不是春天的小雨,而是南方盛夏常見的雷暴雨,幕布一樣的雨水從檐角和竹葉上滴落,傳來嘩啦啦的雨聲,堂中光線突然暗了下來。

  米友仁熟練地潑去殘茶,用竹匙從紙囊中取出濃綠的茶粉,投入四只擺在矮幾上的乳白色的茶碗中。然后拿起銀壺,倒入沸水。他手極穩,流入的沸水碗口稍淺,表面浮出些許白色的泡沫,卻絲毫沒有溢出。

  米友仁將其中一只點了茶的瓷碗遞給了武好古,另兩只分別給了自己的父親米芾和潘巧蓮。

  武好古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然后贊道∶“元暉兄的茶藝也可算一絕了,佩服,佩服。”

  他和潘巧蓮昨日便住進了米芾的漣水軍使衙門的客房,成了米家父子的坐上賓。今日暴雨落下的時候,又和潘巧蓮一起受邀去衙門的后花園品茗觀雨。

  說來這米芾做事果然有點出格,怪不得被人在背后喚作“米顛”。武好古和潘巧蓮兩個小輩來訪,他出面一見也就行了。拉著他們一起在后花園喝茶觀雨,便是有點平輩論交的意思了,這讓米友仁如何自處?

  米芾品了口茶,笑了笑說:“他就是雜而不精,琴、棋、書、畫、詩、茶、騎、射、蹴,無一不會,卻都是會而不精。”

  武好古看著米友仁,“元暉兄還會騎馬射箭?”

  “如何不會?”一旁的潘巧蓮笑了笑說,“大武哥哥難道不知米家是甚出身?

  不過他的騎射本事就是個樣子貨,和林家兩父子還陸謙是不能比的。”

  對了,米家也是將門!

  而且米友仁將來還要做南宋朝廷的兵部侍郎的,總要會兩下子吧?

  武好古笑了起來,“竟一時忘記了元暉兄是將門虎子。”

  “十會不如一精,”看上去仿佛也是個大將的米顛搖了搖頭,對武好古道,“我米家人就是雜而不精,因而才難登大雅…比不了你武崇道啊。”

  米芾的話謙虛得有些過了頭,武好古正不知該怎么和這個在書畫史上地位極高的米芾說話的時候,米友仁忽然嘆了口氣道:“父親,孩兒就是專攻畫技,怕也達不到武崇道的水準了。

  這些日子,孩兒日日臨摹桑家瓦子圖、界畫樓臺二十法和醉羅漢圖,雖大有長進,卻愈加知道自己的不足,比起崇道兄,實在是差得太多了。”

  武好古連連搖頭,“元暉兄實在太過自謙了,在下那點畫技,若是點穿了,也不過爾爾。”

  米芾這時瞥了兒子一眼。

  米友仁突然站起身,肅然道:“在下魯鈍之姿,若光靠臨摹,怕是窮盡一生,也不及崇道先生萬一。

  若真要在繪畫一途上大為精進,除非能有幸拜崇道先生為師!”

  什么?他說什么?

  米,米友仁要拜自家為師?

  武好古聞言大吃一驚,這可是米友仁啊!米芾的兒子,中國繪畫史上赫赫有名的大畫家和造假巨匠,居然要拜自家做師傅…

  還有,這事兒米芾同意了?

  武好古想到這里,便扭頭去看米芾,此時因為大雨滂沱,屋內的光線愈發黯淡,米芾又背對著窗戶,臉上的表情模模糊糊的,不過還是可以看出溫和的笑容。

  “崇道,你覺得小兒友仁還堪教誨嗎?”

  “海岳先生,您,您莫不是在開玩笑吧?”

  米芾一臉正色,“拜師學藝可是再正經不過的事情,老夫再怎么也不能拿這個開玩笑啊。”

  米友仁又行了一禮,一臉誠懇地道:“崇道先生的畫技天下第一,友仁實在佩服,甘愿執弟子禮。”

  米友仁真的要拜師?自己要做米友仁的美術老師了?

  那可是書畫雙絕,和父親米芾合稱“米家山水”,為了“保護”中國傳統文化做出杰出貢獻的米友仁啊!

  武好古完全沒想到米芾會叫米友仁拜自己為師…拜師和傳授畫技是不能完全等同的。單單是傳授畫技,雙方還可以平輩論交。可如果拜了師,那可就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了。

  以后武好古要再遇上劉有方這樣的對頭,身為弟子的米友仁就必須四下奔走,替武老師解困了。

  至于武好古想做開封府的書畫行首,米家父子也肯定會毫無保留的力挺。

  當然了,武好古如果正式收米友仁為徒,那就不能用界畫樓臺二十四法之類東西去糊弄事情了。

  真本事,多少還是要教一點的!

  不過話說回來,米友仁的天姿絕對是高的,不說別的,單說他在潘金蓮賭斗中使用的從醉羅漢圖上學來的筆法,便可稱得上繪畫奇才了。

  如果真的收了這樣的徒弟,那么武好古前世帶來的本領,總算能在宋朝傳下去了。

  至于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什么的,武好古是一點不擔心的,因為他馬上就要去當宋徽宗的美術老師了…對了!如果米友仁也成了自己的學生,那豈不就是宋徽宗的師兄了嗎?

  米家父子莫不是從王詵那邊得到了甚底內幕消息了吧?

  這可真是一番好算計啊!不僅能學到高明的畫技,還能借此拉近和端王的關系。

  武好古偏著頭想了一會兒,終于參透了一些關鍵。不過隨便米家父子如何算計的,自家都不能把人家往外推。

  要不然,不僅書畫行首做不得,還平白無故得罪一家將門。

  想到這里,武好古當下便站起身,沖著米芾拱了拱手:“既然海岳先生(米芾的號是海岳外史)和元暉都高看武某的畫技,那武某定然會傾囊相授。”

  米芾連連點頭,笑道:“小兒得拜崇道為師,實是三生之幸,看來他在繪畫一途上,早晚定能超越老夫了。

  對了,老夫知崇道前來,已備下了一份薄禮,算是小兒的見師之禮。寅哥兒,去把為父摹得那本八十七神仙圖取來。”

  八十七神仙圖是米友仁在潘家園打賭輸給武好古的,照理算不得“見師禮”。可是當米友仁取來了這幅在后世赫赫有名的“畫圣真跡”,攤開在茶案之上的時候,武好古才明白米芾因何有“見師禮”之說了。

  因為這是一幅米芾版的“真跡”,絹面顯出了黃褐的色澤,自然、古樸,給人一種滄桑之感,沒有一絲人工做出來的痕跡。而絹面上的人物線條遒勁而富有韻律的,明快又有生命力,根本看不出有絲毫臨摹的痕跡。

  這幅圖,在當今也只有米芾和王詵二人能做到這等程度,若是讓武好古來摹,能有其七八分的功力就頂天了。

  “如何啊?”米芾笑道,“老夫的手藝還能入眼嗎?”

  武好古贊道:“好,真是太好了…哪里看得出是后人臨摹的,分明就是畫圣他老人家的真跡啊。”

  米芾搖搖頭,捋著胡須道:“老夫做的這幅圖,和你家先人所做之畫,便在伯仲之間,比起畫圣親筆,還是有差的。

  不過除了老夫、王駙馬和李龍眠之外,當今世上不會有第四人有此眼力看出此畫不是真跡了。”

  王詵是和米芾一樣的書畫大玩家,眼力自然毒辣。而李龍眠就是李公麟則和武宗元一樣,用畢生的經歷師法吳道子,早就得了畫圣的精髓。便是米芾親自作偽,也不可能騙過他的。

  米芾接著又言道:“不過王駙馬和李龍眠都是老夫的至交,他們看出此畫是老夫做的,是不會點破的。

  因而這幅八十七神仙圖就是畫圣親筆了…如果還不放心,老夫便題跋用印。”

  題跋用印就是直接替這幅八十七神仙圖背書了,中國的書畫收藏講究的是傳承有序,米芾的題跋和押印便是一種傳承之序。

  如果日后再加上宋徽宗的雙龍押印和武好古自己的押印,此畫傳承到后世,無疑就是能擺在故宮博物院里的真跡了。哪怕是吳道子的那幅真跡八十七神仙圖同時現世,也會被人當成仿品。

  武好古拱了拱手,“那邊多謝海岳先生成全了。”

  米芾笑道:“小事一樁。

  那小兒的拜師大禮,便等崇道回來開封府后再好好操辦一番如何?”

  武好古吸了口氣,“那便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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