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比劉健更了解弘治皇帝了。
弘治皇帝的震怒,更多的是,來源于他對他所信任之人背叛的羞怒。
弘治皇帝是個心胸寬廣之人,他料人從寬,絕不會將一個人,往更壞處想。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格外的憤怒。
如此對待你們,你們竟齷蹉至此?
劉健還能說啥?
說到底,他這個內閣首輔大學士,失察之罪還是有的。
可真正論起來,又能說什么呢。
這等漂沒和虧空,簡直就是常態。
歷任首輔大學士之中,劉健已算是頗有幾分能力了,可即便是劉健,也無法做到杜絕這些事。
于是,他索性拜下,一句恭喜陛下,生了一個好太子…瞬間,讓這尷尬的殿堂,一下子有了幾分生氣。
君臣失和,是極嚴重的事,幡然醒悟的群臣,此刻也已醒悟,哪里還敢遲疑,紛紛拜倒:“恭喜陛下,生了一個好太子。”
這排山倒海的聲音,還有那喜悅的氣氛,總算是沖淡了方才的尷尬。
弘治皇帝這才回過神來。
他臉色雖是鐵青,可這一番稱頌,卻宛如天籟之音。
自己這兒子…倒是不差的。
橫掃大漠,明察秋毫。
這豈不是有文皇帝之風。
細細想來,還真是這么一回事呢。
兒子長大了啊。
竟比老子強了。
當然,這只是一句感慨,不算得數。
弘治皇帝心知朱厚照的缺點,在于對于政務沒有耐心,與臣子打交道,也過于率性而為。
可是…
不得不說,這個案子,辦的實是漂亮。
他忍不住,看了朱厚照一眼,目中掠過了一絲欣賞。
隨即,目光又看向方繼藩。
這里頭,怕也有不少方繼藩的功勞吧。
朕讓太子和方繼藩來查辦此案,是因為對他們二人,最是信任的過。
可先是太子遇刺,卻是將自己嚇了個半死。
到現在…自己還想著張皇后那一張幽怨又嚴厲的臉呢。
事后想想,還是心有余悸。
至于這些亂臣賊子,呵…
弘治皇帝終于露出了一點笑容:“太子懲弊有功,方卿家亦是功勛卓著,這一次,倒是…辛苦了你們…不過,朕倒想問一問,這案子,到底是如何查出來的?”
雖然知道了結果,卻是不知過程,卻是遺憾的事。
總不會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吧。
不可能,絕不可能!
其實,這百官也想知道,這驚天大案,為何反手之間,就被朱厚照和方繼藩查了個水落石出。
心里坦蕩的人,就圖聽個樂子,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心里有鬼的人,也好學習一下經驗,畢竟,耗子若是不了解貓,那就離死不遠了。
這就如高端犯罪之人,其法學知識,未必比律師要差一樣,自己所背負的案子,最高判決幾年,最低幾年,自首能減輕多少罪責,是否會有緩刑,人家可是門清的。
朱厚照此時已忍不住叉腰了。
他手剛要提起,站在他一旁的方繼藩,輕輕用手一拍,將他的爪子拍下去,狗一樣的東西,這個時候裝個啥,悶聲發大財啊。
朱厚照才將雙手垂下,而后道:“父皇,此案的關鍵,在兩處。”
兩處…
弘治皇帝微微皺眉。
朱厚照道:“其一,就是方才兒臣所說的,如此多的兵器,需要偷偷搬運,甚至是熔煉,就不可能,沒有痕跡。武庫靠近東門,所以,兒臣就料定,這藏匿和銷贓的地點,一定就在東門附近,這個位置,它既不能在城中,因為動靜太大了,必須得在城外。除此之外,它又不能相距太遠,太遠的話,輸送起來,麻煩,且太容易露出馬腳,兒臣和方都尉便在附近搜查,果然…一查…就有了眉目。”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
百官們若有所思,紛紛點頭。
這就是了。
其實藏匿和銷贓的地點,關鍵之處,就在于不能動靜太大,可這些人,顯然也是有恃無恐的。畢竟,牽涉到了這么多大人物,尋常人哪怕是知道,也不敢聲張,要嘛裝聾作啞,要嘛就同流合污。
朱厚照隨即又道:“這其次,就是武庫失竊這么大的案子,會有一個人,一定參與其中,兒臣和方都尉,細細的排查過,發現不少的小吏,肯定是涉案的,可是這些小吏,不過是小魚小蝦,他們上頭到底有什么人,只怕他們自己都不清楚,倒是有一個司吏,可能知道一些事,可很快,此人…就不知所蹤了。”
這其實可以理解。
小魚小蝦,不過是付出一點苦力罷了,他們能從中分到的好處,也是有限。他們更多的只是執行者,而高高在上的那些人,怎么會讓他們知道自己的身份。
而司吏可能是知情人,不過司吏也只是司吏而已,他覺得風聲不對,自然舉家潛逃。
這和朝廷命官們不同,朝廷命官們家大業大,一大家人數十上百口,又有官身,逃到哪里去?:
朱厚照道:“于是,兒臣和方繼藩苦思冥想,卻尋到了一個突破口,就是那兵部給事中王巖。父皇,武庫至關緊要,可對于兵部而言,其實又不緊要。它之所以緊要,是因為它牽涉到的是國家根本。它之所以不重要,卻又來源于,它不過是個倉庫,兵部尚書不會去關注它,侍郎們,更不會多看它一眼,哪怕是庫部的主事官,也絕不會移動他的金貴之軀,去那庫房查看。所以,這些人,都有玩忽職守之責,可要說他們牽涉此案,卻是未必。只有兵部給事中王巖,他的職責,是監督整個兵部,前些日子,他還巡視過兵部上下,上了一道奏疏,彈劾兵部上下,敷衍了事,痛斥兵部尚書馬文升,不懂下情…”
班中…
馬文升不禁苦笑,喝涼水都塞牙縫啊,前些日子,別那給事中王巖罵,誰曉得王巖才是個巨貪,現在好了,雖說洗清了冤屈,可一個玩忽職守,卻又扣在了自己頭上,難啊。
朱厚照道:“所以臣料定,這個王巖,一定知道什么,果然,兒臣清查過武庫巡視的記錄,卻發現,一年之前,這兵部給事中王巖,就曾巡視過武庫,可王巖既然巡視過,他為何對兵部其他的事,指手畫腳,唯獨如此嚴重的武器虧空和竊取一案,卻是無動于衷呢。唯一的可能就是,王巖涉案,所以,兒臣第一個喊出來的,就是王巖。”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凡走過必留痕跡。
這王巖雖是聰明,他之所以巡視武庫,十之,等于是向兵部上下的人宣告,武庫沒有發現什么問題,大家的注意力,方才不會注意到武庫上頭。
可誰曾料到,他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那么,又有一個問題了。”朱厚照道:“但凡貪瀆的大案,往往都是窩案,一個小小的王巖,是絕不可能有這么大的胃口,虧空武庫這么多兵器的,他的黨羽是誰呢?倘若兒臣只查出王巖,王巖寧死不肯招認其他的同伙,怎么辦?畢竟,他若是寧死不招供,不過是死他一人而已,他的家眷,至少還可得到他的同黨的照拂。可一旦他招供,真的牽連了不該牽連的人,他就未必能保證,自己的家眷和親屬的安全了。”
“于是乎…”朱厚照激動了,這是他的神來之筆,也是他和方繼藩,最得意的地方:“于是乎,兒臣和方繼藩…”
方繼藩忙是謙虛的道:“陛下,這都是太子殿下的主意,兒臣哪有什么功勞,不過是給太子殿下,鞍前馬后罷了。”
做人要謙虛。
謙虛的孩子,運氣都不會太壞。
弘治皇帝聽朱厚照的分析,如癡如醉,這家伙能說的如此頭頭是道,首先得了解下情,其次,才能有如此的判斷力,所以弘治皇帝聽眉一挑,面露出幾分喜色,正想夸獎幾句,又見方繼藩謙虛,弘治皇帝心里更是滿意,看看這兩個小子,還是很順眼的嘛,朕這輩子,算是值了…有個好孫子,還有一個不錯的兒子,還有一個如此敦厚的女婿。
他哈哈笑起來:“是這樣的嗎?”
朱厚照立即明白了方繼藩的意思。
今日,方繼藩就是讓自己盡情表現的。
老方是個厚道人啊,朱厚照心里感慨,雖然他貪生怕死、好吃懶做,還有些小小的缺德,可對自己,卻還是不錯的,很好,回去好好謝謝他,我朱厚照今日承他的情!
朱厚照道:“好吧,兒臣那就不客氣了,說來,最神來之筆之處,就在于這一次遇刺,這就是兒臣的主意,這一次所謂的刺殺兒臣,都是兒臣親自布置,其實…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刺殺,更沒有所謂的刺客,這些刺客,都是兒臣的人!”
弘治皇帝呆住了。
他腦海里,瞬間的想到了昨天夜里,被驚醒和訓斥的那一幕,而后衣冠不整,狼狽不堪的被驅趕出寢殿,弘治皇帝的臉抽了抽:“假的?”
上個月,耽誤了很多時間,就為了上一回電視,結果,只上了幾十秒,重要講話還沒說,一句謝謝大家,就下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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