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紀至行在。
他的出現,引發了一場轟動。
因為附近的許多士紳和讀書人都來了。
足足有數百人之多。
這些人,幾乎是昌平縣里真正的‘百姓’,他們左右著昌平縣一切息息相關的產業,甚至可以影響到縣令的決策。
得知陛下設宴,這讓他們頓時面上有光。
顯然,這對于他們而言,是一場盛會。
人們在行在之外,翹首以盼。
都候著毛紀先生。
而毛紀下了馬車時,他抬頭,看著這烏壓壓的人。
有朝廷命官,有士紳,有綸巾儒杉的讀書人。
他面帶微笑,頓時,引發了熱烈的回應。
“毛紀先生,有禮了。”
“毛公,請。”
毛紀在楊平的指引之下,徐徐的踱步,到了行在之外,早有宦官等候。
宦官道;“陛下有口諭,請百官與諸位地方士紳入席。”
于是,眾人魚貫而入。
整個后衙,已重修的修飾,許多宅邸,都已經直接打通。
弘治皇帝高高在上的坐著。
可這數百人一下子涌入,還是讓這里顯得憋屈,既是宴會,卻沒有桌案,大家只好席地而坐,烏壓壓的全是人。
不是請吃飯嗎?
酒呢,菜呢?
桌子都沒有?
這吃個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弘治皇帝身前有一方案牘。
他微笑,四顧左右,身邊,方繼藩和蕭敬垂立,笑吟吟的看著所有進來的人。
方繼藩還是有點摸不透陛下的心思。
不過這不要緊。
他樂見于接下來發生的任何結果。
弘治皇帝目光,落在了毛紀身上。
他對毛紀是有印象的。
當初毛紀在翰林院,曾有過伴駕的經歷。
弘治皇帝卻很快,目光落在了其他的士紳身上。
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趙毅!
趙毅顯然也察覺出了什么。
他進來時笑呵呵的,能蒙皇帝賜宴,這足以讓自己吹噓一輩子啊。
趙毅滿面紅光,可抬頭,見了一眼弘治皇帝,有點眼熟。
當然,他不敢往深里去想。
只是覺得眼熟而已。
因為弘治皇帝已換了正式的冕服,雖覺得眼熟,但是趙毅絕不會去將眼前這個至尊天子,和那個路過的讀書人聯系起來。
說實話,他心里有些緊張。
很快就垂下頭。
跟著所有人一起,行了大禮。
“平身吧,不必多禮。”弘治皇帝淡淡道:“朕是慕名來昌平,早就聽說過,昌平文風鼎盛,蔚為壯觀哪,今日召諸卿來此,便是想見識一二。”
下頭鴉雀無聲。
弘治皇帝笑道:“大家不必拘謹,來,給大家傳菜吧。”
蕭敬會意,朝宦官使了個眼色。
片刻之后,在所有人的期待之中,無數的宦官魚貫而入,他們取了食盒,從食盒里,取出一個個窩窩頭來,開始分發。
窩窩…
一個個人,手里捏著這么個玩意。
懵了。
而且…這并非是尋常的窩窩。
事實上,窩窩頭在北方,乃是常見的食物,雖是尋常百姓食用,可大富人家們,偶爾也會食用,譬如唐朝時的名士劉寬夫就曾在《日下七事詩》,末章中說及“愛窩窩”,小注云,“窩窩以糯米粉為之,狀如元宵粉荔,中有糖餡,蒸熟外糝自粉,上作一凹,故名窩窩。
當然,現在大家手里的窩窩,可沒有劉寬夫所注解的窩窩那般,長的像宵粉荔,里頭,也不會拿糖來做餡,糖是很貴的,至于外頭,更不會摻上白面。
這就是個窮苦人家用雜糧造的窩窩頭,用的是沒有完全脫殼的麥子,沒有餡,當然,更不會放糖。
看著…很糟心哪。
弘治皇帝已取了幾個,手里捏著,放入了口里,咀嚼。
味道很糟糕。
甚至有一股子糟糠的怪味。
弘治皇帝細嚼慢咽之后,吞咽入肚,繼續吃。
方繼藩手里也發了一個,一臉無語的看著這窩窩。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人輕輕嘗了一口,就會要嘔吐出來。
只有弘治皇帝,似乎吃的很開心,很快,一個窩窩便消滅了個干凈。
大家都聽說,陛下吝嗇,今日一見…
毛紀微笑著,捏著這窩窩,竟也吃了起來。
“諸卿,今日朕在此設宴款待你們,你們不必客氣,好吃好喝。”
“陛下賜食,猶如甘露,臣等謝過陛下。”
毛紀這般回答。
其他人一個個傻眼,絕大多數人,還捧著這么個玩意,沒有做聲。
弘治皇帝抬頭:“吃啊,多吃幾個,一定要吃飽喝足才好。”
方繼藩站在一旁,心里想,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斷頭飯?
“陛下…”毛紀又開口了。
他顯得有些‘大膽’。
弘治皇帝微笑,目光看向毛紀,似乎來了興趣,手里捏著啃了一半的窩頭,道:“可是毛愛卿。”
“正是,臣自致士以來,寓居大楊山,今日蒙陛下厚愛,召喚臣來此,臣見陛下龍體康健,心中甚喜。”
弘治皇帝嘆道:“毛卿家啊毛卿家,當初,你何故要掛冠而去呢,怎么,可是有是難言之隱?”
“這是臣的志向。”毛紀微笑,行禮如儀,很有幾分大家風范:“陛下勿怪。”
弘治皇帝點頭:“人各有志,朕豈會怪你。”
弘治皇帝遇事,總能做到隱忍不發,今日,也是如此。
他道:“朕現在,又聞你的大名,人們都說,你在此傳道,影響極大,所以,朕來看看,今日召你和本地的鄉老來此,也想聽一聽,你們對朝政有什么看法。”
毛紀道:“不敢。”
弘治皇帝啃了一口窩頭,手特意擱在嘴邊,免得那雜糧的碎屑的跌下來。
“沒什么敢與不敢,既然在大楊山,敢說,到了朕面前,怎么就不敢了呢?”
“陛下想聽什么。”
“卿家有什么話,都可以直言無妨。”
百官和士紳都看著毛紀,目中炙熱。
毛紀先生,當真很有大家風范,他與陛下奏對,行禮如儀,彬彬有禮,卻又不失風采,這是讀書人的典范哪。
毛紀笑了:“臣想起了一個典故,漢高祖皇帝從沛縣起事后,對于儒生,更是動輒罵人,不是稱呼別人為‘豎儒’、‘齊虜’,就是自稱‘爾公’,非常的沒禮貌。
方繼藩聽到爾公二字,撲哧一笑。
爾就是你的意思,而公字在這個語境之下,是長輩的意思。
因而,這‘爾公’若是通俗一些來說的話,就是說,我是你爸爸,或者你爸爸我。
弘治皇帝咳嗽一聲。
方繼藩忙是捂嘴。
毛紀看都沒有看方繼藩一眼,卻是依舊平靜的道:“甚至有儒生拜訪他,漢高祖皇帝,竟取了儒生的帽子,對其帽子進行便溺。陛下,可聽說過這樣的典故嗎?”
弘治皇帝毫不猶豫道:“這典故,出自史記《高祖本紀》。”
毛紀微笑:“這就是了,漢高祖如此欺凌士人,實是不妥當。歷來賢明的君主,都會禮賢下士,就比如陛下賜宴群臣諸鄉老,雖不必賜其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可卻賜此等吃食,臣以為不妥。”
弘治皇帝當然聽出了毛紀的話外之音。
毛紀是將自己和漢高祖在儒生帽子上撒尿的行為相比了。
不過弘治皇帝沒有動氣。
自自己登基以來,一向廣開言路,臣子們勸諫自己時,言辭激烈乃是稀松平常。
他微笑,看著眾臣。
果然,這百官之中,有不少人暗暗點頭,許多的鄉老,也紛紛輕聲稱是。
毛紀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他們是來赴宴的,不是來此受這樣的侮辱的。
弘治皇帝嘆了口氣道:“朕常常聽讀書人們說仁義和愛民,因而,朕就在想,這吃食,乃是百姓最尋常的果腹之物,今日朕與諸卿在此,吃一吃這百姓平日所吃之物,自然也有與百姓同甘共苦之意,毛卿家,卻認為,這是朕在侮辱士大夫嗎?”
百官和鄉老們一愣。
低頭看著手里的窩窩。
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啊。
其實并非只是在座的諸位讀過書,皇帝,也是讀過書的。
眾人忙道:“陛下有此初心,臣等敬服。”
于是,有人艱難的拿起窩頭,很勉強的塞進嘴里。
毛紀卻是不為所動,他道:“陛下有此深意,確實令人佩服。可是…臣卻不以為然。”
弘治皇帝看著毛紀:“噢?”
毛紀淡淡道:“圣人崇‘禮’,那么,何為禮呢?君君臣臣為禮,父父子子為禮,夫夫婦婦也為禮,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都是禮。因為禮,而衍生出來了上下尊卑,陛下是君,是父,是夫,不應該吃這樣的糟糠之食,而臣等,為陛下之賓客,是國家的棟梁,是陛下治理天下的士大夫,也不該吃這樣的糟糠之物,否則,禮法何在?陛下不但要愛惜自己,也要善待士人,使士人們,為陛下所用,安定國家,方可使社稷無憂。倘若有一日,連士人們都吃這些糟糠,便連士人,也都要受委屈了,那么,這圣人所定的禮法,也就蕩然無存了,禮崩樂壞,便是從這些行為開始的。”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