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他隨即微笑:“今日天色不錯,今日見了這作坊,朕心甚慰,西山功不可沒,太子,繼藩,好生用命,知道嗎?”
朱厚照和方繼藩忙點頭。
弘治皇帝又笑了:“哎,你們看看,這冬日,冷颼颼的,現在布價降低了這么多,朕的心,也寬了,過一些日子,讓這些有功的學員和匠人都入宮來,朕要親自見一見他們。”
方繼藩感慨道:“陛下如此寬以待人,真是臣子們的福氣啊。”
弘治皇帝抿抿嘴,朝向張皇后道:“天色不早,我們也該回宮了。”
說著,了車駕,朝張皇后招手。
張皇后朝弘治皇帝行了個禮,道:“陛下乃是天子,豈可與臣妾這樣的婦人同坐呢,臣妾和厚照、繼藩他們同車便是。”
“這…”
當著劉健等人面,弘治皇帝想說點什么,卻又是啞口,便笑吟吟的道:“也可,也可。”
他了車,心情莫名的煩躁。
怎么近來,張皇后對自己總是若即若離,生疏的過份了。
弘治皇帝嘆了口氣,靠在了沙發,此時竟發現自己孑身一人,在這寬敞的馬車里,不免有幾分寂寞。
他猛地想到,蕭敬怎么還不回來呢?他若回來,朕出出氣也好啊。
張皇后登車。
朱厚照和方繼藩兩個人乖乖魚貫而入,排排坐著。
朱厚照喜滋滋的朝張皇后咧嘴笑。
張皇后卻是滿腹心事,她抬起眸子,朝方繼藩道:“繼藩,一次,陛下對你抱怨,說本宮只是一介婦人,百無一用…你還記得吧?”
朱厚照瞪大眼睛,一副臥槽的樣子。
方繼藩立即道:“兒臣沒有說過呀,娘娘,兒臣…”
張皇后意味深長道:“你不要辯解,這些話,你雖未對本宮說,可本宮卻心如明鏡。”
“娘娘你誤會了,陛下對娘娘厚愛之情,人盡皆知,陛下怎么會說這樣的話,這一定是有什么小人,在娘娘面前搬弄是非,兒臣…兒臣這去打死他,娘娘…您也不想一想,陛下對娘娘,何等的愛護,若他有這樣的心思,這…這委實說不過去啊,兒臣敢拿自己的人頭作保,這是子虛烏有,又或者是娘娘一定是會錯了意,懇請娘娘明鑒。”
方繼藩說的真摯。
尼瑪,我方繼藩是什么人,那也是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兒,搬弄是非的事,我方繼藩的萬萬不會做的,連這等可恥的念頭都不會有。
張皇后微笑:“你不要害怕。”
方繼藩道:“兒臣絕不是害怕,只是仗義執言。”
“好,算你仗義執言,這些事,本宮不愿深究。本宮這些日子,都是梁女醫伴駕在本宮身邊,本宮瞧著她專心致志的作她的學問,有時,真覺得羨慕,果真…她是巾幗不讓須眉,本來呢,本宮在想著,既如此,本宮織織布吧,也算是…為陛下做點兒事,也給自己,尋點事兒做,可如今呢。”
她熱切的看著朱厚照:“如今厚照和你制了這么個織布機來,本宮…又無所事事了。本宮看那戲里唱‘誰說女子不如男’,這戲里唱的哪,真是說到了本宮的心坎里去了。繼藩,本宮說這些,你不會取笑吧?”
方繼藩撥浪鼓似得搖頭:“兒臣哪里敢取笑,兒臣心里佩服都來不及。”
張皇后便嘆了口氣道:“可是呢,本宮該做點什么才好呢,本宮年紀也不小了,可有志不在年高,你鬼主意最好,你來說說看。”
方繼藩尷尬道:“娘娘,能將前頭那個鬼字拿掉嗎?”
張皇后微微一笑:“說正經的。”
方繼藩道:“娘娘喜歡什么,便學什么,這世的學問有千千萬萬,這一切,都需興趣使然,否則,便有再高明的學問,學來無趣,又有什么用?”
張皇后若有所思:“果然,問你便對了,只是…本宮也不知自己有什么興趣,不妨如此,過幾日,你將你們西山的學問,統統都送宮里來,本宮看看,再做定奪。”
方繼藩應下。
心里卻不禁想。
我丈母娘,莫非這是要報考‘老年大學’。
你看,連丈母娘都這么的努力,自己的兒子還成日都在混賬,不成了,回家抽他。
而今,滿京師的布商,都在盯著西山。
西山布業的一舉一動,都足以將他們掐死。
對于布業而言,這足以稱的是數千年未有之變局。
這一個月過去,絕大多數的商賈,勉強將自己堆積的貨物,一次出清,雖然沒有太多的盈利,卻也算是勉強的挽回了一些損失。
接下來,一個消息放了出來。
王金元親自下帖,請人前去第一棉紡作坊里參觀。
布商們個個趨之若鶩,他們仿佛知道,揭曉秘密的時候到了。
一批又一批的布商,進入了作坊,不過他們不允許進入作坊內部,只允許在玻璃窗外圍觀,可即便如此,第一棉紡作坊帶給他們的震撼,卻也是極震撼的。
而后…蒸汽紡織機頓時成了熱門。
這機器的訂單,幾乎已經排到了三年之后。
可這對于棉紡作坊里的許多女工們而言,卻是一個糟透了的消息。
因為,棉紡作坊,在一個月之后,可能要關門大吉了。
女工們紛紛議論著這事。
她們大多都是未出閣的女子,家里也多是貧困,否則,也不會讓她們出來做工了。
可相于成日待在家里,在棉紡作坊里雖是辛苦,她們卻是極滿足的。
畢竟,棉紡作坊的效益不錯,工錢不菲,還包了吃喝,每月下來,總能攢下四五兩銀子,這對一個女子而言,已是極了不起的事了。
有了銀子,便可以補貼家用,心里也有了底氣。
再者,一群女工生活勞作都在一起,彼此交流,自然也增長了不少的見識,再不是從前那般,怯弱了。
下了值,還會有專門的夜課,教授她們一些簡單的讀寫。
可以說…這樣的日子,她們不想改變。
可如今…
當各種小道消息傳來,這些女孩兒們,大多偷偷躲在角落里流眼淚。
劉二女已是在自己的崗位,出了好幾次錯了。
她顯得心不在焉,似她這樣的人,不在少數。
她喜歡棉紡作坊,若是回去,反正成日在家,也是需做各種事的,不只做了事,醉酒的父親,若是不順心,還要打自己,一面打一面要罵賠錢貨之類的字眼。
自己的母親…更不必說了,心里只想著,自己趕緊嫁一個人家,甚至,尋個不錯的人家,讓自己去做小,如此,可以得一筆銀子,好讓自家的兄弟可以娶妻。
從前,她不覺得,來了這兒,卻覺得快活的不得了。
以至于從早到晚,她都覺得自己精力充沛。
倘若棉紡作坊當真的關門,不只自己要回家,沒了收入,父親肯定要打罵的,還不知母親又張羅了哪一門親。
自己讀書,才學一半呢,才認得七十多個字。
以后…更是再也見不著這些平日里的姐妹們了。
似劉二女這樣的人,有很多。
能被打發出來做工的女子,往往都有心酸的過去。
到了正午,便有女掌柜來,這女掌柜是個老嬤嬤,專門管理女工。
女嬤嬤將所有人召集起來,說是有事宣布。
這一下子,劉二女便覺得大事不妙了。
不少女工,也都紅了眼圈。
等所有人來齊了,劉二女道:“接了王大掌柜的吩咐,明日起,大家不必來值了,為了遣散大家,棉紡作坊給大家多支一個月的薪水,到了夜里…咱們張羅一桌好酒菜,敞開了吃,也算是告個別…”
這一句話,宛如宣判了所有人死刑。
劉二女聽到此處,嗚哇一聲,便淚水漣漣而下。
不少的女工,也都抽泣起來。
這工棚里,頓時哭聲一片,亂做了一團。
女嬤嬤嘶聲道:“別吵,先別哭,老身的話,還沒說完呢,劉二女,劉二女…你哭這么大聲做什么,你來…”
劉二女勉強止住哭,一下子沒了精神氣,又回復了當初進作坊時,那怯怯的樣子。
女嬤嬤道:“現在這外頭,有不少的棉紡作坊要開工了,織布的機器,已經定制,地也都買好了,等蓋了作坊,準備開工,可這普天之下,有幾人能曉得擺弄這機器啊,劉二女,你技術不錯,外頭又有不少的布商,想要高薪聘請女掌柜和工長,有個如意布行的,預備籌建作坊,雖說還未開工,卻已開始招募人手了,可是這些新招募來的女娃娃,懂個什么,因而,我舉薦了你去做工長,管著一臺蒸汽車間呢,下下,有二十多個女工,等著你去教授她們做工,這薪水嘛,那東家說了,是這里的三倍,你夜里收拾收拾,明日清早,會雇車給你,你先去那作坊,將那些女娃娃們調教調教,免得人家作坊開工時,出了岔子。”
劉二女張大眼睛,自己…成工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