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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圣心獨斷

  弘治皇帝聽到韃靼人三個字,眼底深處,別有意味。

  這是一種極復雜的感覺。

  百年多來,從高祖皇帝和文皇帝橫掃大漠,此后,蒙古人的后裔瓦剌和韃靼紛紛崛起,在大明的北方,這些游牧民族,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災難。

  自有史以來,中原王朝與游牧人之間,從未有愛,只有數不清的勾心斗角,以及刻骨之恨。

  而如今,弘治皇帝第一次,距離韃靼人的聚集地竟如此之近,雙方不過是一墻之隔,站在這里,眺望著這些韃靼人的營地,弘治皇帝既有幾分自豪,可依舊,心頭的恐懼不曾消散。

  自豪之處就在于,他終于又一次,如他的先祖高皇帝和文皇帝一般,使韃靼人望大明鐵騎而膽寒,可是…

  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呢?

  游牧民族對于中原王朝的征服從未停止,而中原王朝對于游牧民族的打擊,也從不曾間斷,一次次的屠滅之后,接著,又是死灰復燃,沒有盡頭。

  城墻上的風很大,弘治皇帝有些冷,他左右四顧,見幾個宦官站在身側,垂頭而立,弘治皇帝不禁想,蕭伴伴不在身邊,若他在身邊,不需朕呼喚,他便會給朕披上一件衣衫。

  他沒有再說什么,而是道:“劉卿家。”

  劉健有些老眼昏花了,聽到城外就是韃靼人,忙是取了老花眼鏡來看,果然看到,那連綿的帳篷延伸的極遠。

  劉健道:“老臣在。”

  弘治皇帝道:“卿家,怎么看待?”

  “是這些韃靼人嗎?”

  弘治皇帝頷首。

  劉健沉默了片刻:“大同對于韃靼人,全然沒有防備,這是極大的疏失,老臣以為,還是要有所提防才好,大明對韃靼人,當用羈縻之策,以防范于未然。”

  所謂羈縻之策,和西南的土州差不多。

  漢人和異族,盡量避免接觸,朝廷挑選出合意的韃靼人首領,對他們進行敕封,令他們管理自己的族人,同時在他們的各部之間,采取分化和拉攏的策略,這種方法,自隋唐開始,就已有定制,延續至今,西南的土人,因為漢化較深,因而要改土歸流,可對于這些韃靼人,羈縻之策,卻頗有效果。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是嗎?”

  朱厚照卻道:“羈縻了,不照樣還是會反,當初,多少韃靼人,投靠我大明,后來又率部反叛。父皇,方繼藩在關外,對韃靼人出了極大的氣力進行治理。”

  弘治皇帝這才想起,自己命方繼藩管理關外之事,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是啊,羈縻之策,確實不是最好的方法,卻也不算壞。朕倒是不知,方卿家將這關外治理的如何…”

  他陷入了沉默,揮揮手:“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回到了行在,弘治皇帝滿腹心事,他腦海里,那連綿的帳篷,還是揮之不去。

  他抬頭,看到了墻壁上,懸掛著的千里江山圖,此圖,自是贗品,真跡在宮中。

  據說,這是從代王的手里,繳獲來的,乃是代王謀反的鐵證。

  弘治皇帝凝視著這起伏的山巒,和幾乎要從畫中奔流而出的滔滔江水,突然道:“王守仁,是否隨駕?”

  宦官道:“王侍郎,在隨駕的名冊之中。”

  “傳。”弘治皇帝淡淡道。

  弘治皇帝不太喜歡王守仁。

  倒不是說,對他有什么壞印象。

  而是這個家伙,平和的外表之下,似乎總蘊含著什么,他的眼睛之后,猶如隱藏著什么不可測的東西。

  任何帝王,都不喜歡太聰明的人,這一點,方繼藩就表現的很好,他雖聰明,卻總有許多糟糕的毛病,這讓弘治皇帝能體會到,方繼藩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貪生怕死,還又懶又饞的人。

  可王守仁,給弘治皇帝,卻是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滋味,他安靜、沉默,不與人爭…

  現在,王守仁又在自己面前。

  行了禮。

  弘治皇帝一揮手:“不必多禮,朕想問你,若朕欲孤身往韃靼營地,需有人隨行,卿敢去嗎?”

  王守仁道:“敢!”

  干脆利落。

  討厭。

  就不能如歐陽志那般,沉思片刻嗎?

  弘治皇帝心里沒有把握,他凝視著王守仁,仿佛想要一眼看穿他,洞悉他的心思,可弘治皇帝失敗了,這讓弘治皇帝有些泄氣,卻道:“若有韃靼人冒犯朕,卿家難道不怕?”

  “臣不怕。”

  弘治皇帝皺眉:“何故?”

  “臣會打死他們!”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弘治皇帝:“……”

  他看著王守仁,這句話說出的時候,依舊還是平靜,平靜的就好像,王守仁說的是臣和他們做好朋友一樣。

  弘治皇帝不禁失笑:“好吧,那么,卿去準備。”

  王守仁行禮:“臣告退。”

  他剛走兩步。

  弘治皇帝道:“且慢。”

  王守仁駐足。

  弘治皇帝道:“要叫上太子和你的恩師嗎?”

  王守仁道:“陛下自有圣裁。”

  白問了。

  弘治皇帝搖搖手:“去吧。”

  這個人啊…真的沒有人間煙火氣。

  弘治皇帝看著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次日一早。

  王守仁就已做了完全的準備。

  弘治皇帝穿上了一件圓領綢緞員外衣,一副商賈的打扮,車馬已經預備好了,他上了車。

  方繼藩和朱厚照二人,莫名其妙的被拉了來,穿上了武士的衣服,然后,成了護衛。

  劉健成了賬房,當他被拉來的時候,是一臉懵逼的,聽到要去韃靼人的聚居區,劉健幾乎要哭了。還來,來就來吧,為何要拉上老夫?老夫要背負罵名的啊,而且…韃靼人如此兇殘,陛下快收回成命,萬萬不可啊。

  可是…顯然陛下越來越獨斷專行了。

  一道密旨,劉健就被塞進了車里,他成了賬房先生,而后,隊伍出發。

  一大清早,昌樂侯邱靜便帶著人前往行在去給弘治皇帝問安,卻吃了閉門羹,陛下身體偶有不適,不見!

  邱靜有些無語,泱泱而回。

  他哪里知道…此刻,陛下已出了大同,沿著無數車馬碾壓出來的土路,抵達了數里之外的一處市集。

  這里,數不清的人流,有漢人,有韃靼人,無數的牛馬,拴在樁子上,街面上,滿是尿騷和馬糞的古怪氣息,可這里的人,卻都很精神,人們用不同的語言,比劃著手指,傳遞著訊息。

  馬車到了一處客棧停下,客棧里頭,早有人殷勤的迎了出來。

  “客觀,打尖還是住店?”

  弘治皇帝樂了,看著這巨大的帳篷:“這里還有客棧?”

  “自是有的。”伙計擅長于察言觀色:“否則,這么多商賈來出關采買,住哪兒啊,我們這里的帳篷,都是一流的,住的舒服,客官…”

  他說著,抬眼,看到弘治皇帝身后的兩個青年人,這兩個人,竟有點眼熟,仿佛,在哪里曾見過,可細細想來,又沒有什么印象。

  他保持著微笑,壓低了聲音:“我們這里,有姑娘…白的,黑的,老的,少的…統統都有。”

  弘治皇帝立即板起臉來…

  一旁的朱厚照,眼睛亮了起來。

  倒不等弘治皇帝反應,方繼藩卻已氣咻咻的沖上前,一把揪住這伙計的衣襟,怒氣沖沖的道:“狗一樣的東西,你將我當做什么人?可恥,呸,你這個下流胚子,你怎么說的出這樣的話,你娘沒有教過你,女者,天厭之?滾!”

  那店小伙嚇的臉都綠了。

  似乎他的閱歷極豐富,忙尷尬的道:“萬死,萬死,小的胡說,小的胡說,不過…”他眼睛滴溜溜的轉著,看了一眼方繼藩,又看一眼,弘治皇帝:“這位老先生,是您的岳丈泰山大人吧?”

  方繼藩:“…”

  可隨即,方繼藩更怒了:“這有什么關系,我們說的是兩回事,你以為,我泰山不在,我就不罵你?也幸賴我泰山在此,不然,我還要打你呢,打死你這狗東西,你就曉得什么叫做仁義道德了。”

  店小伙連連點頭:“是小人不是,是小人的不是。”

  “呸!臭不要臉。”方繼藩啐了一口吐沫及地:“走,不要理他。”

  弘治皇帝略顯尷尬,背著手,只微笑著,一行人也不住店了,行了幾步,卻突然,有個韃靼人迎面而來,這韃靼人臉是紅的,似是因為平時日曬雨淋的緣故,他顯得有些拘謹,打量了弘治皇帝一行人,才上前,吱吱嗚嗚,且雙說比劃:“你們…是商人?是…是不是要買馬…我有牛馬,有許多牛馬,好,很好的牛馬!”

  朱厚照趁著這功夫,回頭看了一眼那客店。

  方繼藩則看向弘治皇帝,讓弘治皇帝拿主意。

  弘治皇帝看著這韃靼人,沉吟片刻:“是嗎?那么,就煩請領路,我們去看看。”

  這韃靼人一聽,頓時喜形于色,連忙當先引路。

  弘治皇帝便尾隨其后。

  方繼藩、朱厚照、王守仁和劉健人等,乖乖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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