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時遷忙是頷首點頭。
“皇上說的真有道理啊。”
弘治皇帝沒有吭聲,繼續算賬,等這賬算清楚了,方才抬頭:“趙東家,這賬你過目一下。”
趙時遷本想擺手,自己哪里敢過目啊。
可細細想來,陛下都算了這么久,實是說不過去,忙是將賬本接過,看過之后,小心翼翼道:“沒錯,陛下真是多才多能…”
“你這小小作坊,盈利卻是不小,養活了這么多人,不易。”弘治皇帝面帶欣慰:“在這里,看到你們在此立足,安居樂業,朕的心里,也就放心不少了。”
趙時遷連連點頭:“是,這是托了陛下的洪福。”
這句話,弘治皇帝信了。
因為當初,趙時遷就是這么和自己說的。
弘治皇帝道:“這不是托了朕的洪福,是因為歐陽志,因為許許多多,不畏廟堂之中流言蜚語,敢于真抓實干之人,他們盡心竭力的結果。朕哪里有什么功勞呢,不過…朕倒真有愛民之心,若無此心,便虧對列祖列宗了。”
趙時遷哽咽著想哭,太幸福了,居然可以和皇帝拉家常,弘治皇帝說起列祖列宗,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祖宗,祖宗十八代,也沒自己的運氣啊。
弘治皇帝微笑:“朕這些日子,見了形形色色的人,終是明白了一個大道理,那就是,這世上,最好收買的,就是尋常百姓的人心,只要朕給一丁點的恩惠,他們便感恩戴德,打心眼里,對我大明,死心塌地。哎…”
弘治皇帝搖了搖頭,什么是百姓呢?他們其實個個和趙時遷一樣,他們要生活,自有自己狡黠的一面;可他們雖是歷經苦難,卻也不失骨子里的淳樸。
朝廷是希望收獲百姓們的淳樸或是狡黠,主動權,不在小民們身上,而是在天子,在百官。
外頭的天色,已經暗淡,弘治皇帝瞥了趙時遷一眼,拍拍他的肩:“朕…還有許多事要辦,要走了,在這里待了幾日,叨嘮了你這么久…”
“不敢,不敢。”趙時遷紅著眼睛:“陛下是圣明的天子,人又和氣…我…我…”
他居然開始哭鼻子。
弘治皇帝的眼圈也紅了,他微笑:“朕會記得你。”
“草民也記著,記著陛下的恩惠。”
弘治皇帝將臉別到一邊去:“你這賬目太凌亂了,這幾日朕幫你歸類了一下,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后續請了賬房,朕留了一個大致的便箋給他,他看了便箋,就知道該賬目的明細了,還有…以后請賬房,要舍得花銀子,外頭都是七兩銀子一個月,你卻是五兩,你說,這招募來的,能是用心的人嗎?賬目是大事,稍有差錯,虧得就不是幾兩銀子了。”
趙時遷臉一紅,支支吾吾。
弘治皇帝哈哈一笑:“好啦,朕又胡說了,自此,你我天各一方,此別,只怕終身難見,不過…有一日,若是朕老了,朕的兒子,長大了,朕哪,就做一個甩手掌柜,讓兒孫們給朕去處理那天下的瑣事,到了那時,朕來會你。”
趙時遷覺得自己的膝蓋一軟,要跪下。
弘治皇帝繃著臉:“站直了,送朕。”
“是,是。”趙時遷勉強站穩。
弘治皇帝已是開了賬房的門,背著手,在這外頭,早有百官和宦官在此恭候。
人們自動給弘治皇帝分開了道路,而后,擁簇著弘治皇帝出了作坊。
賬房里。
趙時遷的眼淚滂沱而出,他突然發現,自己竟有些舍不得。
朱先生…不,陛下…和自己雖是幾日相處,他萬萬想不到,陛下是一個如此隨和的人哪。
方才勉強穩住的膝蓋,現在又不禁的軟了,他跪在地上,竟是嗚咽哭泣。
不久之后,門卻是開了。
卻見方繼藩探頭探腦進來。
趙時遷見狀,忙是擦淚:“呀…齊…齊國公…”
從前總覺得小方這個人…哎…一言難盡。
可現在,他覺得小方一下子偉岸了,原來齊國公是一個如此沾地氣的人,從不擺架子,想想自己遇到的官,不,自己壓根就沒有見官的機會,哪怕只是從前遇到的一個保長、甲長,那氣派,簡直尾巴要翹上天了。
可齊國公呢?
“你好呀。”方繼藩笑吟吟的道。
“齊國公不知有何吩咐。”趙時遷肅然起敬的道。
方繼藩搓搓手:“那個…工錢,能不能結一下。”
方繼藩忙道:“是這樣的,我們七八個人,在此做了這么久的工,當然,都是小錢,可是…凡事都有規矩啊,陛下臉皮薄,不好意思開口,也瞧不上這點小錢,可我細細想來,不能慣著你拖欠工錢的毛病,老趙啊,你是作坊主了,這個毛病,不能慣,趕緊結一下。”
趙時遷忙點頭:“噢,好好好。”
趙時遷忙是回到書桌邊,敲著算盤,八個人的工錢,一一得一,一二得…
“三兩六錢銀子。”趙時遷道。
方繼藩道:“四舍五入,湊個整數,二十兩吧。”
趙時遷覺得齊國公算數不太好,可細細一想,也罷,忙是取了二十兩銀子的銀票,方繼藩接了,他忍不住感慨:“這是血汗錢啊,為了掙這錢,別人都不知道我有多努力。”
“好了,趙東家,咱們后會有期。”
“齊國公,您慢走。”
方繼藩朝他擺擺手。
趙時遷忙是追出去,一面打躬作揖,一面道:“齊國公,謝謝了啊。”
“不用!”
方繼藩已是去遠。
圣駕已是有一些距離了,方繼藩策馬追上去。
片刻之后,弘治皇帝已是駕臨容城縣縣衙。
群臣個個面如土色,因為…他們已經看到,吳寬的頭顱,懸掛在縣衙前。
陛下此番雷厲風行,實是太過嚴厲了。
楊一清等人,已是惴惴不安,靜候處分。
歐陽志則隨駕,當初,他就隨駕宮中,和陛下是有默契的。
張升、馬文升人等,雖是置身事外,只是…陛下今日之舉,足以令他們深思。
弘治皇帝坐下,方才才步入了衙堂,弘治皇帝道:“繼藩,你方才去哪里了?”
方繼藩道:“陛下,兒臣和他們告了別。”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繼藩一眼,道:“結了工錢?”
方繼藩一愣,隨即道:“陛下真是明察秋毫…”
弘治皇帝微笑:“朕的工錢呢?”
方繼藩無言,這有點不要臉啊,還有節操嗎?
他笑吟吟的從袖里取出那一張銀票,道:“陛下的工錢是四錢銀子…”
“總要有零有整才好吧,將這銀票拿來朕看看。”
方繼藩:“…”
他不得已,將這二十兩的銀票遞上,弘治皇帝收了,面不改色:“通州諸官…來了嗎?”
楊一清人等,已是臉色鐵青,上前,拜倒:“臣等…有罪!”
他們不敢說萬死了。
因為…真的會死啊。
弘治皇帝淡淡道:“吳寬曾與朕,亦師亦友,今日伏法,朕有萬般不舍,可這是他咎由自取,戕害百姓,顛倒黑白,罪無可赦,非朕不能容他,而是他自取滅亡!”
說著,弘治皇帝輕描淡寫的呷了口茶。
楊一清等人拜在地上,惶恐不安的點頭。
弘治皇帝閉上了眼睛:“可是你們呢…通州新政,一塌糊涂,你們又何嘗不是始作俑者?你們自己說罷,朕該如何處置?”
楊一清面如死灰,他心知自己鑄了大錯,道:“陛下,臣只相信身邊人的一面之詞,不能做到明察秋毫,所行只政,俱為想當然耳。臣自詡自己曾有馬政的經歷,目空一切,以至如今,貽害百姓,此…不赦之罪也,臣…”他眼里含著老淚,到了今天這一步,既是羞愧,又是悲涼。
宦海數十年,混到這個下場…真是…
“臣請步吳寬后塵!”
身后幾個縣令,都嚇著了。
楊府君,你這是坑人啊,你要步他后塵,想要死,可是我們不想死啊。
弘治皇帝點頭,側目看了一眼方繼藩:“繼藩,朕再來問你,你以為,當如何處置?”
方繼藩一臉痛心的道:“陛下,若是誅殺過多,恐傷天和,兒臣最是怕血,見了血,便忍不住頭暈目眩,今日,吳寬已經伏誅,若是再造殺孽,只怕很不妥。”
馬文升等人紛紛點頭,姓方的,總算是說了一句人話,這話……倒是說的過去。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所以,臣以為,不妨…革了他們的官職…”
那些縣令們,都松了口氣,罷官了…這樣也好,不失為一個富家翁,至少,比吳寬的結局好一些。
方繼藩笑吟吟的道:“而后,罷黜其為吏!”
所有人懵了。
做吏?
這算不算是侮辱呢?
楊一清更是面如土色。
想當年,他就是為了這歐陽志提拔小吏為官,而怒發沖冠,選擇了到通州推行新政,哪里想到,這些小吏真的做了官,而自己堂堂楊一清,居然…成了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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